戏楼老板的月白长衫拂过青砖,衣摆暗绣的纹样在廊柱阴影里微不可察。
我见上官凌握紧了手里的红木云纹匣。
我伸手掀开眼前的竹编帘——后院工坊的门帘用竹丝编织而成,掀帘时数根竹丝扫过手背,有些发痒。
“《画皮记》要用雾州黄牛皮。”老板的指尖抚过架上的皮料,那些半透明的材质在烛火下显现出毛孔纹理,“春桃替小姐身份这场,最有趣,先学这场。”
红木云纹匣子大开,里面竟都是些皮影戏要用的皮影竹签。
那些张薄皮影被老板仔细地安排在桌案上。
仔细看过去,上面几乎没什么剐蹭,想必主人是对此多加爱护的。
他躬身翻找着那幕戏要用的东西。
室内相对昏暗,但烛光摇曳着,倒也能视物。
无人再开口。
“您愿意自我介绍下吗?”我哥终于回过神来,率先打破了沉默。
戏楼老板整理皮影的手指顿了顿,烛火在他光洁的面皮上投下流动的波纹。“唤我千师傅便是。”
“千姓倒是少见。”哥哥向前半步,巧妙挡住烛火落下的光源,“可是取自‘千面’之意?”
“自己改的诨名。”他只是低笑,将压在匣子底部的面具覆在脸上,“该讲戏本了。”
“您愿意演示一遍吗?”安枝妍突然插嘴,“我想先欣赏遍这戏。”
戏楼老板手里的竹签在烛火上转了三圈,烧出的烟凝成灰青的细线,看上去像在细细缠住案头的春桃皮影。
“且看这段‘换皮’。”
他答应了。
千见相的竹签在牛皮鼓面上轻敲三声,春桃皮影便踏着鼓点从屏风后转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亮了声。
“老爷击掌唤春桃——”粗哑的男声带着痰音,竹签挑起春桃的下颌,“三月春雨湿轿帘,且替小姐全孝廉。”
这句唱词被他唱得百转千回。
只是左手无名指勾着红绳一抖,那小姐皮影就被轻放于描金棺材里来。
戏开场了。
喜婆的声线倒符了我印象。
如钝刀刮过瓷碗,剐出令人牙酸的摩挲声:“新娘子含口胭脂红,黄泉路不饮孟婆汤。”
他忽然换了左手操控小姐皮影,右手竹签在蜡块上旋了三圈,“封口鼻要唱《定魂调》——‘蜡油封得七窍通,来世还做富贵种’。”
八个小厮皮影抬着纸轿登场时,老板的竹签在铜锣边沿划出颤音。
“起轿莫忘三回头,一回头啊——”他手腕轻抖,春桃皮影的盖头被风掀起半角,“看那老槐盘金虬。”
“二回头——”
千见相的竹签在春桃后颈轻轻一挑,那皮人便朝着轿窗偏过头去。
烛火恰好在此刻摇曳,将轿帘映得透亮。
“望那阴阳两界舟。”
“踏踏……”
轿夫们的踏步声用竹签敲击空心葫芦模仿。
当唱到“黄泉路头”时,千见相忽然将竹签倒转,春桃的右手便不受控地扒住轿窗:“小姐替我描眉细,我替小姐赴冥席。”
这句词被他唱得格外绵软,尾音缠在梁柱间久久不散。
这戏楼老板竟能同时模仿老爷、喜婆、春桃三重声线!
“吉时到——”他喉间挤出报喜时特有的尖利腔调,左手小指突然绷直,暗处窜出个驼背皮影,跛着脚凑近那金镶棺。
喜婆皮影的枯手按在小姐唇上。
我瞧过去,她手上举着丝绢手帕,细细朝着那张面皮上抹去。
烛火在旁一直烧着,千见相手腕一翻,将吸饱蜡油的竹签点在皮影口鼻。
烛火骤暗。
蜡油在绢面上凝结成某种透明的薄膜,我看过去,却见小姐的眼皮突然自行眨动,两滴血泪顺着蜡封的缝隙渗出来。
再眨眼便不见。
喜婆被杀那段,老板改用竹签末端抵住喉头,挤出尖利的气声:“啊呀呀——红绸底下匕首藏,该还的债啊——”他左手小指突然勾起,喜婆皮影的脖颈应声后折,“利滚利来命抵命!”
“新娘子莫怕。”他模仿喜婆的嗓音带着黏腻笑意,左手无名指突然向下一压——匕首精准刺入喜婆皮影的心窝。
紧接着是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人——小厮丫鬟们自尽的动作都被艺术化了,处理得极具美感。
他用竹签蘸着朱砂在幕布上画出血线:“轿夫吞金保主家,丫鬟投井为荣华……”
每唱一句就倒下个皮影,最后竟用竹签抵着春桃的后腰教她叩拜,“送喜郎,送喜郎,三跪九叩求皮囊,来日方长——”这句唱词突然卡在半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抖腕,“换得锦绣好还乡。”
春桃皮影的啼声是老板用那细签刮擦丝弦发出的。
那声音像极了黑猫挠抓棺木的动静,每声呜咽都让映于细绢上的烛蜡矮下去半寸。
“莫再看——前程既改金不换。”
开棺换脸的戏码被简化成竹签轻扫。
“蜡封开,阴阳改。”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春桃的面皮在幕布上翻转变幻,“莫道奴家心肠狠,原是前生债缠身。”
最后一句唱罢,他勾着那只在烛火上烧红的竹签,手腕一转,在春桃眉心点了颗朱砂痣,正与小姐那日戴的花钿位置相同。
案头蜡烛忽的灭了,青烟在幕布上凝成小姐的轮廓。
我一个愣神,烟便散了。
再凝神看过去,发现站起的是小姐的皮影。
那皮影抬手抚过新生的面容,指尖在唇瓣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可看明白了?”
正看的出神,千见相忽然恢复本音,竹签在幕布上圈出春桃的步法轨迹,脸却面朝我,似在提醒。
“子时排演前要走九宫步,从乾位到兑位需踏七步半。”他像是自言自语,用竹签比划着,“我会教你,若是踏错半步……”
尾音消融在突然响起的铜锣声里,二楼纱幔无风自动,露出后面成排的空白脸谱。
“起风了。”他看向竹编帘。
果然,那帘子正微微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