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屋内传来一阵撞击碎裂之声。
她心中一跳,立马足尖点地,踩着半截断梁落到了李聂风身后。
少年跪在地上,十指掌心均被木刺刮得鲜血淋漓,一截成人髀宽的断梁被外力震碎,混合着脏污的布料和碗罐碎片堆叠在一起,抵在他膝下。
“小师弟?……!”
奚逾白越过他的身体朝下一看,顿时眼瞳一缩。
他的怀里,抱着一截断臂。
说断臂其实不太恰当,因为其上仅有几节指骨还有些许红白皮肉,堪堪挂在关节上,小臂部分只剩森森白骨。
李聂风刚入炼气初期,浑身灵力失去了他的意识控制,又开始随着情绪暴乱。
他将断臂揣入怀中,又向废墟伸出手,发疯似的要将所有梁木掀起来,不顾地上满是泥水,狼狈地趴在地上扒找着,青白道袍委顿在灰暗里,顿时大片大片地浸出了杂色。
奚逾白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
她在妖物掌下见过无数断肢残臂,一眼就看出来撕咬的痕迹,联系到后门外的爪印和透着一丝血痕的土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应当是房屋不堪主梁已断,又在风雨里二次塌方,才将惨象压在了下面。
她看着状若癫狂般试图握拳砸断横木的李聂风,忍不住眉心蹙起,上前一步,从身后看似轻柔、实则不容置疑地握住他的手腕。
她说:“我来。”
说着,奚逾白聚灵力于双臂以及腰腹,周身泛出淡金色的华光,足尖一点落到了李聂风对面,伸手向下捞住最粗的那根房梁,缓慢地向上托举。
李聂风呆看了片刻,踉跄着跪起身,也拖住了一根梁木往外抽。
奚逾白将主梁从诸多横木中托至竖起,灵力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条绳子,将断裂的主梁绑上拉到了后院里,一些压在其上的杠杆和横板类的碎物,也被此举摧枯拉朽般碾出了屋子。
灵流一类只是辅助,这种终究是力气活。
她松开手时,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抬手一擦,又重新回屋,帮忙把剩余的残片拨走。最沉重的部分已经被奚逾白挪开,李聂风没了阻碍,急切地在废墟里扒找。
从无形的某一刻开始,世事就一路奔向无常。
二人下山时本就不早,埋首从日挂西天一直找到天光黯淡,再到彻底昏黑下去,却分毫未觉光阴流逝。
奚逾白引燃了一张明光符贴在手心,垂眼给脚边的少年照明。
直到后半夜,李聂风将整个废墟翻了个遍,却只拼出了一具半的尸骨,剩下的部分,或者说所有人其余的部分,都无影无踪。
奚逾白将他带至足印旁指给他看时,才发现他的眸中又泛出了血色。
李聂风看完后一声不响,转身回了屋。
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当日对抗灰袍人的那把仿青龙的豁口长刀,此刻从柜底抽出来,提在手里掂量了半刻,又一步步走回,看向奚逾白。
他的欲望就写在眼里,明白无比地告诉奚逾白,他想要报仇。
“……你确定了?它是什么?”
“不是游狼,就是野狗。”李聂风提着刀,站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大师姐面前,毫无对峙之意地挺立着,嘶哑道:“就算将方圆百里翻过来——我也要找全!”
“……”
百里,凡人意识里的大数目,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却并不是很远。
奚逾白沉默片刻,只是又问:“还拿得动刀吗?”
小师弟提着刀的手臂因为爆发后的脱力而不断颤抖,刀身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她的五感之下。
像一阵哀鸣,令人难以忽视。
李聂风却恍若未觉,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请求已经被默许了,心里一松。
自在屋前落地起,他的情绪在暗中起起落落,心弦时松时紧。任凭恩仇已垒叠如山,张嘴时脑中却只有空白的茫然,于是像个木头人一般呆了片刻,喉中冒出一个破音的“能”字后,拔脚就往林地走去。
奚逾白悄然跟在他身后,将明光符熄灭揣入手心。
两人一人自幼修道,一人自幼习武,一路西行,并南北往返,靠着敏锐的五感与夜视能力,竟真寻到了两处野狗栖息地。
李聂风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见这几只畜生呲出的牙污迹斑斑,便尽数将其归为啖过人肉的凶兽与仇敌,发狠地就地砍杀,再以兽尸为中心细密搜寻,终于在两百米处,寻到了一堆分不出颜色的破布和人骨。
找是找到了一些,可,这是他们要找的人吗?
奚逾白没问,李聂风也没问。
他抱着骨骸,痛哭了一场。
奚逾白作为大师姐,一路跟着搜寻至此,只在他失衡被野狗扑倒时出过手,见状只是无声地退远。
这一退,不知怎么就退到了百米开外才停下。
她立在层层枯枝败叶后,遥遥注视着小师弟剧烈抖动的肩背,听着耳畔似幼兽嘶吼般的哭声,心里不禁泛出一股渐浓的悲凉。
她自婴孩时期便被抱到了山上,对于亲人毫无所知,又因自修行起便在道上求索,极少沾染七情六欲,“亲缘”一道可以说是早早被封锁切断了,但因剑峰亲传基本都是如此,从未觉得有什么。即使后经数年的人间历练,见了许多至亲至情之事,也未曾让她生出过相关的遗憾来。
而小师弟不同。
从诸多悲恸中即可窥见,他本是亲缘美满之人,却因飞来横祸而家破人亡,亲眼见到亲人被虐杀后,尸首却又被野狗分食,便是在生离死别之上加了一层撕心裂肺之痛。亲人以这种方式丧去,竟不知与早早斩断亲缘孰优孰劣。
——得失总在一刹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