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简单?他未背书箱,未拿油瓶,说明既不是刚下学,也不是专程来买油。他来时走的是坊东那条道,走路时面带愁容,我闻了闻,发现他周身一股檀香味。你想想,这可说明什么?”
进逸努力思索:“坊东的道是出坊才走的,檀香……是寺院?”
“不错啊,”房锦儿表示赞许,“离咱们坊最近的寺院应当是楚国寺,那你连起来想想,一个刚刚结束月考的书生,为何要去楚国寺,他想求什么?”
“求月考学绩得甲!”进逸眼睛一亮,“那你怎就知道他一定能得甲?”
他回想着房锦儿方才给许纵卜算的模样,一个“甲”字说得胸有成竹,要是不准怎么办?
房锦儿满脸无所谓地耸耸肩:“猜的。”
“啊?”进逸像只漏了水的小舟,“什么根据都无么?”
“那倒也不是。”房锦儿道。
她还想赚许纵答应的那笔灯油钱呢,要真是一点不靠谱,她也不敢那般狮子大开口。
“我是看他衣着简朴,买灯油却舍得,说明经常彻夜用功,而卜卦不问别的,只问学业,甚至肯为此付以重金,说明对学绩极其在意。如此,一个平素用功、为月考付出极大努力之人,月考应当也不会太差喽。”
“哦——”进逸满意了然,“那为何不收他卦资,反倒要他答应买油?”
这就是房锦儿的私心了:“你看他付过油钱,荷包都扁成什么样了,卦资能有几何?还不如买油来得多。况且咱们刚换地方,兴许他能带来些老客。”
姐弟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就上到了文德学馆附近的山坡上。
时辰不早,下山采买的书生早都已经去了,此时坡上并无行人,微风簌簌,将一片青林吹得沙沙作响。
房锦儿带着进逸,围着学馆转了三圈,才碰到零星几个温书的学子,上前问了,皆是摇头,说不要灯油。
房锦儿只好把主意打到那守门的门子头上。
“这位小郎君,值守一天,当是累了罢,”她悄摸递过几枚铜钱,“不如去膻堂休息休息,吃几碟小菜?”
“去去去,”那人轰她,“何处来的女娘,竟敢此举辱我?快走,免得我以律相待!”
“郎君莫恼,”房锦儿怕他呼喊引来旁人,赶忙一把拉过进逸,“是我这可怜的幼弟,从小聪慧好学,可惜家中贫苦,上不起私塾学馆,我便想着,能否来此替他寻个境遇相仿的举子,替我幼弟开蒙,也好两相解困,彼此成全。”
她说得实在诚恳,门子犹豫了一下,看向进逸。
进逸哪能想到他阿姐有这信口雌黄的本事。
或者应当说,知是知道的,但不知道能行云流水到这般地步。
他见那门子打量过来,容不得犹豫,也只好立时摆出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拱手道:“是我求阿姐来的。”
那门子踌躇了半晌,终是道:“好罢,但我只能许你们一刻钟,且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搅扰课堂,至于寻不寻得到良师,就看你们的运气和本事了。”
“多谢郎君。”房锦儿把几枚铜钱往对方手中一塞,生怕他反悔,拉着进逸小跑进了学馆。
这学馆里头的人气就旺多了。
房锦儿不熟悉地方,不好乱闯,也不能吆喝,但只沿着围墙馆舍略略走了一会,便截胡了几个正发愁今日放堂太晚,买不到油的学子。
“才六十八文一斤,甚好啊。”
几个学子十分惊喜,每人一斤半斤地打,房锦儿背下来十三斤油,卖去许纵八斤,也就剩五斤,一刻钟许,正好卖得还剩个底儿。
出学馆的时候,那门子已经换人了。
房锦儿掂了掂油罐里剩下的,约莫一斤。
馆外坡上空无一人,时间也不早,这一斤油恐怕不好卖了,想到锦云今日还独自在家,她决定先背回去,明日再卖。
姐弟两人便趁着落日下山回城。
行到山坡半路时,忽听林中有动静,房锦儿竖起耳朵,听见有人道:“郎君,这山坡我真的都找过了,来来回回翻了四五遍,山上的树有几颗我都能背下来了。”
另一个声音道:“那你背,背不出我就当你撒谎。”
“……我骗你作甚,我还没吃午食呢。”
“不好好找,你暮食也别吃了,明日朝食也别吃。”
“说真的,郎君,咱再买个新的不行么?我,我把我月奉贴你。”
“我要你那几个臭钱?你莫要啰嗦了,快些找,你去那头,我往这边,一会坡顶见。”
房锦儿心里一讪,臭钱?
作为一个生意人,她向来将对钱尊重当做最起码的修养,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小钱虽轻,却是经商立业之本,所以哪怕一个铜子,她也从来都看得重比泰山。
能无故说出“臭钱”这种话的,定也是“臭人”。
难怪连饭都不让人吃。
她顿住脚步,倒要看看这人什么模样。
说来也巧,说话声一消失,道旁青林安静一瞬,紧接着就突然钻出个身着黑衣的少年,差点和驻足的房锦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怔了一息,那少年皱了皱眉。
房锦儿退后一步,借着余晖,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只见这少年箭袖黑袍,玉簪革靴,腰带上镶着宝石,香囊玉环垂在腰侧,手中还握了把折扇。
“借过。”顾济一赶着去找扇坠,语气不大客气。
房锦儿将头一低,取下背篓抱在怀中,粗糙的大麻花辫在肩头晃了一晃:“郎君可要灯油?还剩个底儿,给郎君算便宜些。”
灯油?
“不要。”
顾济一不明所以,开口想要拒绝,他还是头一回在这坡上见着卖东西的小贩,也是头一回有小贩敢同他说话。
房锦儿坚持:“还剩最后一斤了,便宜卖给郎君,卖完我便可带着幼弟回家,买些吃食。”
顾济一这才看清了面前之人,是个年纪同他相仿的小女娘,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幼弟,两人都瘦得像野草一般。
小女娘手中抱着个比她还宽的陶罐,仿佛一阵风刮过便能使她栽倒。
顾济一低眼看了看那陶罐里,如她所说,确实还剩一些油。
罢了,他摸出荷包:“几何?”
房锦儿看着他的眼睛,面不改色:“最后一斤,就算郎君一百六十八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