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
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的声音。
周寅回头看向来人,那人看着四五十年纪,举止做派完美融入了宅子的氛围里。
见周寅瞪大眼睛,他微微一笑:"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叔。"
周寅回想起来,他是这里的管家。
她赶忙脸上摆出一个微笑:"啊,陈叔。太久没见啦,一时间没认出来,爸爸不在卧室吗?"
陈叔摇摇头:"老爷在和少爷谈事情。他说您太久没回来,应先去祠堂,给周氏祖先敬一盏香。"
周寅眉心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尚未获得"女儿"的头衔。
周酉这个名字,像一把手术刀,精确地切开了她准备已久的假象。
她苦笑。
今天她来见周景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周酉。
周酉或许已知晓前天海边的事,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怕是这之后她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而她不得不找周景明庇护自己。
她到底现在不配和周景明算账。
但就算今日她讨好了周景明,周景明也不会给她太多。这人老谋深算,掌控周家权力多年,对待子女的态度也是趋于工具。
更糟的是,周寅原本也不知道怎么"讨好"周景明。
因为周寅没有父亲。
原身小时候父母离婚,她跟了母亲。她甚至不记得父亲的脸庞。
她对"父亲"的模糊认知只有烟味、指责、半夜回家,像个陌生人一样。
而陌生人之间的相处如萍水,不存在讨好。
*
周寅走到后院的祠堂里,深秋的冷风夹杂香灰和檀香的气味。
这里虽不是宗祠,却也有一路两进。院中有新修的痕迹,台基上卷草纹自由延伸。
陈叔递给她三柱香。
"小姐,这是祭祀时用的尺香,您久未归家,还是正式一点好。"
屋檐低沉的重量压迫着周寅,风铃声中,她在厅门的蒲团上跪下。
她仰头望向黑檀木神龛。几个牌位立于其中,那些镶金箔的姓名正贪婪吮吸热气。
她看到周酉的母亲的朱砂色牌位。
那个眉间二月雪的女人,在这里叫「江氏」。
身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供桌上,又随香雾扭曲变形。
化作无数个这样的朱砂色名字。
无数个被家族吞噬的灵魂。
周寅受过的现代教育,知道什么是「结构性不公」。
一片寂静里,檀香的味道袅袅散开,周寅在无声的自嘲里,缓慢闭上眼睛。
风铃作响。
死亡化为一阵风,吹散人间的喜怒哀乐。
黑暗中,她无端想起许望舒那个苦涩的笑。
他让周寅看着他。
那时她以为是让她代替周酉监视他。
但她看些大小的牌位,忽然意识到——许望舒让他看的,是最简单的自我存在。
就如同「江氏」代表不了江岑,许望舒也不会希望他的人生是一段叠满了标签符号的墓志铭。
对于他而言,如果真正的美不存在于现世,死亡就变成了一种以身殉道的方式。就如奥菲利亚的溺亡,变成了艺术史里美的场景。
周寅膝盖隐隐泛痛,她不安地动了动。
如果提前得知死亡,会选择谁来见证?
耶稣只向基督的信徒展示自己的复活,殉道者只选择同类做见证人。
许望舒是否认为,她周寅是疯狂世界里的清醒同盟?还是他已经孤独到别无选择呢。
或许"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权力,而她被赋予的"看"的资格,也是她将要继承的枷锁。
在周寅的思索里,香炉里的香终于缓缓燃尽。
周寅从酸麻中找回腿上的知觉,一步一顿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踩过那些青砖碎瓦。
她向人间世坚决地走去,心里仿佛长出被冬天荒凉的风吹过后的枯草。
*
周寅进入屋内时,并没有看到周酉的身影。
"你哥哥先回去了。"
她四处张望时,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微微沙哑。
书房里,周景明坐在紫檀椅上,正在往茶海注入热水,蒸汽在杯壁泛起氤氲的水雾。
周景明素来倡导儒商派的作风,整个人瘦得遒劲而有魄力,像百年树的根系。除了脸色有些发黄,头顶发量稍稀疏外,整个人看起来与缠绵病榻没有丝毫交集。
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周寅时,内眼角化作锋利的刀,整体却一派端方和气。
周寅周酉的眼型一眼看去,便知来自于他。但对比周酉的冷漠审视和周寅的倔强神情,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多年积累的掌控感。
周寅沉默半晌,手脚冰凉,最后怯怯低头叫了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