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正午,寒风裹着一丝丝暖阳倾泄至人间。
小院外种着一棵枇杷树,白色的花蕊压满绿色的枝桠,像是晚来的雪。
丝丝缕缕的风穿过弄堂,跃进他人家中,撞上两扇窗,咔哒作响,还撞上伏在桌上的游子,用冰冰凉凉的手去触碰他的面颊,拂过他垂落至额间的碎发。
许是冷了,游子眉睫轻颤,缓缓清醒过来。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走进一身雪白的少年郎来。
“兰潜,你醒了?要同我们一起去用餐吗?今日实在是太冷,阿琅不想做饭,我也实在是吃腻了他那乱炖的汤,咱就打算去外边好好奖赏自己一顿,这大冬日里读书实在不容易哇……”
少年郎开了口,向来是停不下来的,兰潜听的头疼,只得抽出神来打断对方。
“不必了,你同秦琅去罢,我再看看书。”
跟秦琅那个没脸没皮的势利眼去吃饭?那是头被砸了要破财消灾!
“行吧。”
少年郎眨眨眼,转身离去,但只是走到门口,又探头进屋:“你确定不去?我们打算去浮仙楼,他们可是又弄出来些新鲜玩意的。”
秦琅那玩意吃得起?阿盛你脑袋清醒点!他单纯的就是要吸你的血!你这眼瞎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你们好好玩。”兰潜予以一个微笑,并未有起身的迹象。
邱盛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兰潜平日里待他极好,却总是不给他机会报答一二,是多么一个谦谦的君子啊!下次一定要好好回报他!
“唉……”
听到院门被带上的声音,兰潜无奈地轻叹一声。
于此求学,三月有余。
如果没有讨人厌的秦琅就好了。
兰潜又将目光重新放在经书上,却是读不进几个字,愣神许久,猛地从魔障中脱身而出。
“看了许久的书,也是该出去走走了,去吃一碗馄饨吧。”
小屋子待久了,会生霉,心情也会郁闷。
“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下雪了,来年会有一个好收成,瑞雪兆丰年嘛。
……
兰潜坐在糊了一层油光的木桌前,囫囵吃着刚出炉的热馄饨。
天气冷,风一吹,离了汤水的馄饨刚送到嘴边,正是能入口的温度。
吃了三四个,兰潜想着待会儿去书肆看看。
小地方比不上京城,没甚么可供练习书目……
前些日子外出打探消息时,还有人说甚么京蕖院要招收学子,讲解科举之道。
咚。
一碗馄饨被放到桌子对面,满口黄牙的走贩朝兰潜笑道:“举人老爷,凑个地儿啊。”
兰潜用余光撇向其他桌,的确满满当当,就剩他对面那个位置了。
“请便”。
馄饨做得鲜美,也难怪人满为患。
“哎,再过三月,又是大考,过了年,踏马游街,好不风光!”走贩自顾自说着,塞一口馄饨说一句,唾沫直飞。
兰潜默默把馄饨挪到一边,用手遮拦。
他可不想吃别人的口水,何况是一个一看就不漱口的走贩的口水。
单是看着那口黄牙,就让人有些食欲不振了。
强撑着吃了几口,兰潜正想再挖一勺,一滴水溅进汤中,他抬头,走贩端着汤碗呼噜噜地喝了起来。
捏紧勺子,深吸一口气,兰潜决定去结账。
天雨雪,天才没有雨雪的意思呢。
将铜板递给店家后,兰潜回头。
只见那走贩拿着勺子将他碗里剩下的馄饨往自己碗里拨,拨了好一会儿,觉得麻烦,便直接整碗的倒。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出门没卜卦,今日怕不是沾满霉运的一天。
兰潜摇摇头,他现在是吃不进什么东西了,还是去书肆吧,去书肆总不至于再遇见些什么晦气东西。
……
事实证明,兰潜今日真是霉运缠身。
正午人多,鱼龙混杂,怕被摸了钱袋的兰潜将腰间的盘缠收到里衣中,又挑了条有人走但人不多的小巷,打算绕远前行。
哪曾想,慢慢悠悠地走着,走在道路中间,路过一扇门前,一盆水斜泼而出,打湿了兰潜的衣服下摆,也将他的棉鞋浇了个透心凉。
砰!
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兰潜就是要个说法,哐哐捶门,也不会有人理睬他。
兰潜,兰举人,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不气,不气,人生地不熟,弄不过人家,西朗书肆也快到了,买了纸笔和书就回家,换一双鞋,再换一身外衫。
有了这一出,兰潜赶路的速度快了些许。
那盆水被泼出时还是温热的,但沾了冷风,浸在棉絮上后,就成了刺骨的小针,一根一根扎在兰潜的皮肤中,风一吹,就更扎了。
紧赶慢赶,一步一个水印,兰潜的脚踩着地时,两侧漏水,他那张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脸上也阴沉的要滴水一般。
好在出了小巷,往东再走几步,就到了西朗书肆,里边烧着炭,店门半掩,比外边温暖许多。
兰潜踢了踢脚,棉鞋虽未干,却总算是不出水了,进到书肆里边,他将门带上,严丝合缝的。
坐在柜台的店家半眯着眼,怀里揣着一个手炉,惬意的很:“后生,给门留条缝,散一散炭味。”
兰潜照做,再看向店家时,那小老头已经闭上了眼,嘴里不忘嘀咕:“纸笔在中间,西边放着杂书,东边有经文的印刷本。”
此时正是饭点,书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稀稀拉拉。
兰潜走到中间由四块小桌拼凑而成的大桌旁,摆弄上边的纸墨笔砚。
纸用不上太好的,兰潜心中想。
他挑了根样式小巧的兔毛笔,只因其质上乘,耐写,写的字也更小,能在一张纸上留下许多墨迹。
兰潜用纸将兔毛笔卷上,放到柜台上:“店家,我再挑挑书,待会儿一起结账。”
店家不睁眼,也不回应,总归不耳聋,兰潜也就随他去了。
踱步至西侧,兰潜抬头看书架上贴着的小纸条。
店家有大智慧,将书籍分门别类地摆放好,省了学子们一本本翻找的功夫。
扫过一张张小纸条,兰潜将目光定格在书架中间。
十分不巧,前边站着一位着雪色麻衣的学子,背对着他,和书架凑的极近。
那学子手上捧着一本没有名字的小册,打得不开,一颗脑袋像是要钻进字里行间,似乎在看别的见不了的东西一样。
兴许是好东西,兰潜心想,不然怎的这般遮掩?
等了一会儿,那学子没有半分离开的迹象,兰潜只得上前几步,正欲拍上对方的肩,却见学子蓦地侧过了身,露出一副好面貌来。
他水润润的眸子中似乎沉着星子,要教人溺毙于其中一般。
京城尚未银装素裹,兰潜却在今日撞见了一堆雪,淡色的梅花落于雪中,留下轻轻的压痕。
忽然,星子碎了,波痕中晃荡着一片星光。
“抱歉,抱歉,挡着你了。”
学子露出歉意的笑来,他有些慌张地走到一旁,手中捧着的书也被啪的合上,就同兰潜此刻的心一般,裹挟住一些隐秘。
兰潜双唇微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