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徐韫站起来,示意大家收工。
“徐导,”布景中,裴声朝着她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谦卑而诚恳地请求着,“能再来一次吗?”
“不行。”徐韫坚决地决定下班,“其他人收工,裴声你过来,我们聊聊。”
裴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灰意冷地随着她一起走到僻静处。
这几天,他疯了一样地工作。每天早早来到片场,即便距离自己的开工时间还早,也认真地看着其他人的拍摄,仔细地琢磨每场戏。轮到自己时,总是打起十分精神,力求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涉及到其他演员的对手戏,他总是听从导演的安排,尽量不耽误对手。但对于自己的独角戏,他往往十分苛刻,一再恳求着徐韫再来一遍,他总是不满意。
徐韫一开始还尊重他精益求精的态度,后面发现他有着显而易见的强迫症状,恨不得每场戏都呕心沥血,现在开始叫停了。
两人一路走到花坛边上,徐韫还没开口,裴声先检讨起自己:“对不起徐导,这段时间状态不够好。”
徐韫立刻说:“哪儿能永远都处于好状态呢?你不要这么完美主义。你太紧绷了。其实你表演得已经够好了,没必要再一遍遍重复。”
裴声低声说:“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你觉得那差的一点,是你重来一遍就可以补上的吗?”
裴声一僵,感到胸膛一阵憋闷,几秒后才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徐韫也摇摇头,说道:“叙事是一个过程。电影要表达的东西不是一下子出来的,情节连贯起来才成为故事。一个镜头,一段影像,决定不了所有。现在这几场戏的目的只要让叙事流动起来,我明白你希望效果更好,但这一段要表现的艺术效果已经达成了。”
裴声并非不明白,但他控制不住用更苛刻的目光去审视自己。
“裴声,”徐韫突然说,“你知道的,这部电影我兼做制片人,不管是现场拍摄工作、协调场地还是后期的音乐制作,我都要深度参与。”
裴声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昨天,”徐韫说,“我接到邢斐言的电话,他主动提出要为我们的电影唱OST,而且愿意分文不取。”
裴声的背在一瞬间僵直了。
他难以置信:“这不是很荒谬吗?我跟他……我们会被骂死的。”
徐韫看着他的脸,笑了下,但笑意并不显明:“不荒谬啊。单纯说邢斐言演唱主题曲这件事,说不定是件好事。即便他和电影男主角有过绯闻,但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反而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她盯着裴声愈发苍白的脸:“邢斐言已经很久不参加国内活动了,大部分人都认为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这也不利于他在国内的发展。现在只要你们双方咬死从前的澄清声明,认定是朋友关系,不参与彼此的任何私人场合,大方合作搞不好可以把之前的事情彻底翻篇。
“从商业角度看,邢斐言的粉丝为了让他撇清,更会不遗余力地为电影做宣传。只要引导到位,他人气那么高,可以为电影带来有效曝光。你的经纪公司,肯定也会抓住机会,不过,这是一步险棋罢了。”
徐韫的手还搭在裴声的后背上没动,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裴声感到自己的脊背上一股寒气。
“你觉得有道理吗?”她问。
裴声说不出来心底什么滋味。从电影的票房和话题度上看,从两家经纪公司的角度看,如果他和邢斐言真如提线木偶一般完美配合,说不定真是一个好主意。
但他没办法承认这有什么“道理”。
他回避了徐韫的问题,问道:“那您……”
徐韫在他后背上轻拍了拍,移开了手,很坦诚地继续说道:“我婉拒了。”
裴声猛地看向她的眼睛。
徐韫也看着他:“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话你不会开心。一开始我找你来拍电影的时候就说过,你只管来演,我有义务让你没有负担地投身到电影之中。我们的投资人也一早就明确了,他要的是艺术的呈现。”
“我当然也希望我的作品广为人知,但我也相信凭借我们整个制作班底,”她自信地笑起来,“这部电影不会差。”
“所以你安心一点,大胆一点,在我说这种充满试探性的话的时候,你就应该直接回击,直接说毫无道理!”
裴声怔怔地看着她。
徐韫被他的眼光看笑了,她笑了一阵后停下来,叹了口气:“你不是这种性格。”
“唉。”她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太愿意经常过问演员的私人生活,工作场合里聊这些并不适合,也可能无形间让你们更有压力。但是我还是不想看你这样,你给我一种用表演麻痹自己的感觉。你是觉得,把所有情感都倾注到角色身上去,就不用考虑属于自己的真实的情感了吗?”
裴声心脏一颤,有些难堪。
“你很适合做演员,你非常敏锐地捕捉到很多情感变化,你又擅长重现这些变化,你的表演总是丰富细腻,层次感分明。这是你经常性沉思的结果,你总是在无意识地观察、感受,你无时无刻不把一切往内收,但你积蓄了这么多情感,你有这么多的感受力,就只在电影里释放吗?”
“生活比电影重要得多。”她说,“这是我从很早开始一直秉持的观念。我希望你也能先好好生活。对自己好一点,也别抗拒别人对你的好。”
“谢谢您。”裴声朝她点了下头。他明白徐韫的一片好意。
她点到为止,又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递给他:“这个送你吧。”
裴声垂眸看向那小小的、毫无装帧可言的书册:“这是?”
徐韫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夏夜的风涌过,积蓄着无数的热望。
她说:“我跟你提起过,我也有过非常艰难的时期,那时候我完全是靠着一个陌生人爬起来的。”
陌生人?裴声眨了眨眼。
徐韫声音柔和:“是停澜的妈妈。”
心脏仿佛忽然溢满了潮水,裴声目光发烫,又一次珍重地看向手中的书册。
“这是她自选自翻的一些小众诗歌,集成了一本送我,在我最难熬的日子里,我读了很多遍,获得了很多力量。复印了一本送你,有空看看吧。”
裴声攥紧了那本诗集,不禁看向徐韫的眼睛。
徐韫笑了下:“当然不能说从陌生人的诗歌里就能得到什么神秘莫测的能量。但是,珍视身边的好意和温暖吧,适当的时候可以考虑向身边值得信赖的人倾诉,那会让你好很多。”
裴声认真点点头,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
但没等他有空坐下来慢慢读诗,经历了晨昏颠倒的三天拍摄后,陈迎灵见缝插针地上门来把他说了一通。
她大概是给林莱的焦躁状态给传染了。他这阵子爱上了长吁短叹,看着裴声疲惫的样子就难受。他觉得裴声这状态让人很担心,却又完全无计可施,只得暗中紧盯着裴声,时不时跟陈迎灵汇报。
陈迎灵当然不是个尽善尽美的经纪人,她在圈子里浸淫已久,眼光老辣手段也犀利,会劝艺人低头咽下不公正,也会纵容甚至支持一些不那么光彩的利益交换行为。但她从不使用任何逼迫的手段,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尽可能维护艺人,对工作倾注大量的精力,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最重要的是,她是裴声的伯乐,她总是尽可能地给裴声最好的电影资源,让他能够充分探索和表现自己的表演天赋。
在那段最困难的时期,陈迎灵为他做了很多很多。即便他没办法拍摄了,患上镜头恐惧症,她也没有放弃他,反而尽可能为他制造机会,鼓励他小制作也去尝试,争取找回表演的能力。
裴声对她深怀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