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个麻烦，当断则断，洗霜今夜到了灵山下，就这样问自己，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直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一个结果。

方才在浮屠城门口，看到叶琛站在街灯下，脸上皮肉冻得发红，他就知道，今晚这个结果是想不出来了。

他抬起平静如湖的眼瞳，琉璃般映出叶琛颈间的伤痕和折断的指骨，淡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的。”

他声音不如先前冷硬，反而带了些微的软和意味，如石子投进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叶琛放下手里的碗，怔愣片刻。她当然听得出洗霜话里显而易见的关护之意，但正是因为如此明显，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叶琛已经习惯了洗霜的冷言冷语，从她和他缔结剑契的那一日起，也接受了日后要和这样一位剑灵朝夕相处的命运。

她当时也没觉得如何，人有千面，剑当然也有，反正也不是找道侣，没必要对人家性格那么吹毛求疵。

所以洗霜突然一下子没那么冷了，她还有点不习惯。

叶琛缩了缩指尖，把勺子倒扣进碗里，抬眼望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边观察边调整语调：“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话长，就慢慢说。”洗霜不为所动，嗓音泠泠如玉石相撞，“叶琛，同样的话术，你记得你用过几遍吗。”

叶琛顿时住了嘴。

她舔了舔唇上沾的肉汁，在心里打清楚草稿，才再次开口：“我承认，这事是我欠妥当，但我答应你时是真心的，那时候我还没看到韩子仪的手札，不然......”

“不然你还是会先随口应付我，再事后找理由搪塞。”

洗霜敲了敲桌面，平淡道。

叶琛又哑了声。

他其实没说错。

坏就坏在他们对彼此太过了解，叶琛知道此时洗霜在生她的气，而对付颇有威势的人，叶琛也有自己的办法。

但她的办法在这个人身上实践过太多次，以至于现在下意识用出来，洗霜已经不吃她这套了。

叶琛咬了咬唇，缓缓垂下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团黑影，她眼尾本就下垂，如此看来，简直显得无辜又可怜。

洗霜看着她眼睫帘子般遮住神情，眉心就重重跳了下。

又是这一套......

这件事还是他和叶琛相处日久才发觉的，叶琛这个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她上万剑阁时，洗霜只觉得她是个有点迷糊又傻大胆的小姑娘，下山后见到她拿剑吓退了雄踞一方的山匪，才隐隐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

再后来，叶琛暴露本性，这性子好听点是执著，难听点就是死倔，在外头断了一只手一只脚回来，再笑嘻嘻地说今日继续和他学剑。

那一日，洗霜眉心也重重跳了下。

但那时他们已经结契，剑契一旦缔结，再难更改，洗霜捏着鼻子，把这事认了，只是脸色越来越冷，叶琛看出这一点，每逢他脸还没冷下来，就先装痴卖乖。

那股劲，和当初上万剑阁，一口一个仙君不遑多让。

如今，叶琛就坐在他对面，竟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不变一下，就打算套模板哄他？

洗霜顿觉好笑，不欲听叶琛那套他已经听过千百遍的说辞，拿起剑，转身就想走。

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叶琛凌乱的发，乌黑的眼，最后在桌面那根竹签上顿住。

竹签光秃秃的，叶琛吃得很干净，甚至在竹签上留了几个牙印。

几个时辰前，叶琛盯着他看了许久，对旁人道：“那您就随意发挥吧，看我们像什么，就画什么好了。”

然后她递给他一根霜花。

糖做的，看着很漂亮，那老头做得很细致，是给叶琛和他做的。

他听到她说，“我们”。

洗霜垂下眼，喉结动了动。

算她有点良心。

叶琛看着洗霜拿起剑又放下，心里都做好他再次转身就走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人又平静地坐下来，和她同桌而谈。

她方才垂下眼，避开洗霜的视线，就是在想如何处理此时的情况。

洗霜应当是对她不满，但到底哪里不满，她其实并不算特别清楚。

她弄脏了他的剑，她深夜劳烦他给她做饭，这些可能都是添把火的理由，但洗霜并不是憋了好几把火一块发的性子，思来想去，叶琛觉得，事情还是要追溯到今夜之前。

——她欠洗霜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