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路,两人不再说话,只并肩而行,叶琛隐隐感觉大街上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处,准确地说,是落在洗霜身上。
浮屠日是独属于浮屠人的祭典,即使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还是有不少人,方才从医馆所在的支道走入主道,人就更多了,深蓝的天空还燃起一簇簇焰火,流金般从天际泻下,缓缓隐入地平线。
但人越多,投往叶琛这边的视线也越多,叶琛当然知道他们是看什么,想了想,没忍住同洗霜说:“你这些日子出门还是戴个面具吧。”
洗霜抬眼,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都在看你......如果你不想像从前那样,日日收到姑娘的香囊花枝,不如把脸遮住。”叶琛道。
她面前这位剑首俊美得不似凡人,通身冰雪般澄澈清冷的气质,即使是座冰雕,也是座万里挑一的美人冰雕。
洗霜神色不动,叶琛以为他不懂其中关节,直白道:“因为你长得太招人了。”
“哦?”这下洗霜有了反应,他掀了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叶琛身后,语气微妙,“我觉得,这话用在你身上比较合适。”
叶琛愣了下,耳边随即传来一道温温润润的男子嗓音。
那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和成年男人的厚重,融在一起,让人想起穿堂而过的晨风,或者是雨打芭蕉叶的余响。
那人站在灯火交映处,一身沉碧似的青,暖玉似的肌肤泛出莹润的光泽,熠熠生辉,笑得温柔极了。
他拱手道:“叶姑娘。”
然而叶琛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跟见了鬼似的,拉着洗霜就跑。
一直跑到河边,才堪堪停住脚步,大口喘气,气息调匀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拉走的是谁。
叶琛猛地松开手,抬眼,看到洗霜没什么表情,心里才松了口气。
他连她之前扯他的衣袖都要嫌弃,如今被她大张旗鼓地碰了,心里指不定杀了她多少遍了。
叶琛又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的河面,心想,说不定他还会三贞九烈地去跳河呢。
可洗霜没有杀她,也没有去跳河,他低下头,缓缓揉捻着自己被强行攥住的腕骨,许久,才看叶琛:“怎么,你那夫君如今又不合你心意了?”
叶琛摇摇头:“这和心不心意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再欠他了。”
前世一看到苏二,叶琛就想起他攥着自己的手,脸色苍白如纸,咳出一团团猩红的血,她一触碰到他冰凉的温度,就想到她是欠他一条命的。
欠了就要还,可叶琛却没办法把自己的命给他,给了他多半也不要。
她承认自己对苏二有些逃避心理,但她觉得这也是好事,今生不遇到她,苏二应该是可以活到九十多岁,好好当他的苏二公子的。
洗霜不置可否:“你早该如此,修士和凡人之间本就有天堑,我当初便不觉得你们能长久。”
“我本来也没想过长久。”叶琛找了块河边的石头坐下,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感叹,“那时他快死了,他是为我而死的,有什么能比生死更大呢?”
叶琛觉得没有,她当时甚至想过苏二的请求也许是要她寻遍九天十地,为他寻来救命的办法,却没想到他的心愿竟如此简单。
他说,我想做你的丈夫,叶姑娘,我们成亲吧。
他还说,若是我日后死了,你不要为我守寡,你这样好的姑娘,该有更好的男子相配的。
叶琛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他。
这段往事谈不上有趣,叶琛絮絮叨叨地讲完,回头,看到洗霜神色一瞬间无比鲜活。
他默了半晌,道:“所以你这个亲,是如此成的。”
叶琛眨眨眼,端详片刻,笑出声:“亲不都是这么成的,你还想有几种成法,正着成,反着成——还是倒着成?”
许久,她听到洗霜说:“凡间戏文里,但凡有花轿乘鸾,必定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情根深种。”
叶琛坦然地点头:“话本子里的确如此,不这么写人们不爱看,现实情况就复杂许多,凡人可以因为一袋米成亲,因为一座宅子成亲——当然也可以因为一段恩情成亲。”
河水摇摇晃晃,叶琛的影子很快看不出形状,洗霜顿了顿,道:“人族很难懂。”
叶琛笑道:“人就是这样的,可你也不是人,何必去懂这些。”
胎儿在母亲的羊水中长大,大概是一生中人际链接最少的时候,连结自己和世界的只有一根拇指粗的脐带,随着从母亲□□生出,越长越大,关系愈发复杂,但大而化之,说起来也不过是谁亏欠谁,又亏欠多少。
而这些亏欠往往又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谁欠谁,已经分不清了。
凡人如此,修士不能免俗。
而叶琛这辈子才刚刚开始,不想再掺和进这笔烂账里。
天上还在放焰火,河边荡开一片烛火焰光,如散落的星子,连成长河一片,潺潺水声中,叶琛又听到洗霜平淡地问:“所以,你不是对苏二情根深种。”
也不是非他不可。
叶琛眼皮跳了跳,立马回过头,眼神怪异,打量了他半晌,才道:“洗霜,你话本子看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