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罗柏说。“你需要恢复体力。很抱歉让你为了我受了这么多苦。”
“这不是你的错,”艾莉亚小声说。要怪就怪我,她想:我要是更警觉些,也不至于落入敌手,让家人吃了大亏。
“也不是你的错,艾莉亚。”母亲回复,似乎读出了艾莉亚心中的话。
艾莉亚保持笑脸,再度点头。她不能让家人们担心,现在战事未定,还是别为她分心了。“我觉得有点累,想歇会儿。”
“当然了。”母亲说:“我们就不影响你休息了,等下我会送吃的过来。”
“谢谢。”艾莉亚说。
家人离开后,她坐靠在枕头上,陷入思绪。战火仍在燃烧,这不是软弱无能的时候。她必须把作为恐怖堡囚徒的记忆封印住,才能强大起来。
我是一头狼,她告诉自己:我能独自承受这些,我可是一头狼。
只要不断在脑海里重复这些话……也许她便能够逐渐相信其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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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到访时,艾莉亚正盯着右手出神。虽然过去了四个月,缺了两根指头的手依然是个奇怪的画面。有时,她甚至有种手指会再长出来的错觉。可无论怎么看,手指原本的位置还是空荡荡的。
“他们还是瞄错手了,是吧?”
艾莉亚猛地抬头,看到詹姆伫立在帐篷门口,手上拿着一捆又长又窄的东西,用红布包裹着。
“敌人……总是瞄准右边。”她顿了顿,回答。
“对我而言并非幸事,不过你就走运了。”他靠近艾莉亚的床,把包裹放在床脚。“是需要一些时间适应,但时间一长就会习惯。”
艾莉亚活动了一下手指。“我会习惯的,我又不需要用这只手拿剑。”
“确实,”詹姆在她身边坐下。“你其他的伤好点了吗?”
“死不了,我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但至少……”她止住了话头。
“至少你还没变成波顿夫人?”詹姆问。
艾莉亚用左手抓紧了被单,不发一语。
“这是我猜的,你的着装显然不属于普通人质。”詹姆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没能看好你。”
艾莉亚摇摇头。“那不是你的错。你又不可能未卜先知,事先知道波顿他们会出手。再说了,我应付一般的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那天……我身上真不该只带了一把小刀。”她挑动着右手的绷带。“我的剑应该还好好放在临冬城的房间里,希望波顿没有找到它们。”
“它们不在临冬城,也不在波顿手上。”詹姆朝床脚的包裹示意。
一时间,艾莉亚没反应过来詹姆在说什么。然后,她身体缓缓前倾(避免扯到伤口),把包裹拿了上来。里头躺着三件武器:冬日怒火、缝衣针和她未命名的刀。她吐出一口气。“你……你把它们都带来了?”
“我原先以为你在孪河城。”詹姆说。“我想着,你得救后,应该会想尽快和你的剑团聚。”
他完全说中了。再度感受剑柄摩擦手掌的触觉,令艾莉亚无端的心安。一剑在手,她仿佛变得更强了。拉姆斯没有夺走她的剑,他夺走了她很多东西,可她的剑安然无恙。
“谢谢你。”艾莉亚低声道谢,胸中叫嚣着的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似乎在下一刻就要绷不住,使她支离破碎。然而,她勉强稳住了心神,脑海中脆弱的水坝抵挡住了湍急的河流。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我不能失态,她告诉自己。
“谢谢你给我送剑,也谢谢你找到了我。若非你及时赶到,我现在可能是一具尸体了。”
“你如果没有先逃到狼林,我是断然找不着你的。”詹姆说:“当晚的大出逃,应该是个壮观的场面吧?你杀了几个人?”
“不过四个,”艾莉亚说。“然后便咬了牙使劲跑。”
“我猜,你跑出的,并非前门?”
“不,是从城墙上跳下去的。”艾莉亚苦涩地笑了。“当时,这仿佛是个好主意。任何一条路,和嫁给他比起来,都是更好的选择。”
“那现在呢?”长长的沉默后,他终于问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了。”
“当真?”
“囚徒生涯已经结束,”艾莉亚再次戴上微笑的面具。“我能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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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把脆弱和痛苦深埋心底。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与哥哥越是关心她的状态,她越是把谎说得顺滑。对詹姆也是一样的套路。她强颜欢笑,尽可能挑一些他们想听的来说。
对,我身侧的伤口好多了。
昨晚我几乎一夜都没惊醒。
脚踝可以稍微动弹,没那么僵硬了。
他们好像逐渐相信了她的话。也许他们真心想要相信她的报喜不报忧。他们情愿相信她还是以前那个艾莉亚,还是那个精力满满的坚强女孩,能克服一切难关。
艾莉亚也想相信这些说辞。如果多重复几遍,或许能连同自己一起骗了去。或许假以时日,她的确能把在波顿手下的这段往事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然后,泰温兰尼斯特出现在她跟前。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他来了。他的脚步声,她准不会认错,以及他的沉默。他最钟爱沉默了。
他们已经半年没见了。而上一次见面,她心结未解,按耐住混乱的思绪,为了一次回家的机会向他服软。当时,他们在紧绷的氛围中,交换了几句克制的言语。空气中酝酿着未出口,也不会出口的话语,和排山倒海的压力。如今回想,距离他们上一回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已然恍如隔世。
艾莉亚心中的某个角落,对老狮子的到来感到意外。顺利回到养父身边后,艾莉亚以为他会继续先前的冷战。或许他现下前来,是为了检验当初的投资是否仍是明智的,检验艾莉亚是否仍可以为他所用。
她受不了这死寂,率先破了冰。“我是否该再为您背一遍对其他人说过的台词?”她有些自嘲地问。“不,伤势并不严重。是的,我的手感觉好多了。不,我没什么需要的。是的,我没事。”
“我以为你已不再对我说谎。”泰温回复。
艾莉亚的心揪成一团,一时苦不堪言,她无视之。仰头望着他,她挤出笑容。“我没有撒谎。是真的,我的大人。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已经得救了,目前感觉好多了。再给我点时间,我便会彻底痊愈。丢失的手指回天乏术,不过幸好伤的是右手,不影响我用剑。”
泰温不作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十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能死里逃生已经很走运了,真的。”艾莉亚一刻不停地说着,迫切想把令人心慌的沉寂填满。静默会加剧她的脆弱。“现状比我预想的要好。与波顿的战事不会影响您的布局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您不必担心。”
泰温依然没有别开目光,就这么凝视着她。艾莉亚感到身体开始颤抖。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有一股冷透心扉的寒流淌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冷得够呛,抖若筛糠。老狮子似乎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看透她,看穿她易碎而疲惫的灵魂。于是,她继续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东拉西扯。她强迫自己说下去,她知道,一旦停住,内心可能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塌陷。
“但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是我多虑了,您已经为每一种可能性想好了应对计划,不是么?您最擅长的不就是图谋大局么?波顿把您的计划都告诉我了,若罗柏当时没有接受招安,您已经想好预案了。实际上,您的计划早就在进行中了吧?孪河城的婚礼将是您大显身手的地方,您会把我哥哥残忍杀害。在战场上无法赢得的胜利,您会在其他地方找回来。你一丁点儿也不在乎荣誉,对吧?”她悲愤交集,怒极反笑。“你是糟糕透顶的人,是最坏的那种。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把我交给波顿,以换取他们的臣服,真令我吃惊。说真的,为什么不任由我在他们手上自生自灭?何必大张旗鼓举兵前来?”
泰温缄口不言。对于艾莉亚的指控,他没有反驳或否认,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不,我对你另有用途,对吧?”艾莉亚咬牙切齿地吐出每个字。“你的宏图大业是最要紧的,什么人,需要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逃不出你的掌控。人人都是可以摆布的棋子。别担心,我的大人,我的战略价值还是很大的。一直以来,这是我无法逃离的宿命。波顿、弗雷、提利尔、我的家人、你,哪个不是在计算着我的分量?作为史塔克家的女儿,我是你们的筹码。莫非你是来亲自看看,我是否还配得上你的投资?”她瞪着他,不争气的眼泪开始涌上眼眶。
不,天啊,不要。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事。我没事。别这样。”
然后,泪腺的闸门打开了,泪水倾盆而下,无法制止。她想大声尖叫,但大喊大叫不会使眼泪倒流。她把身体卷成一个球,额头紧贴着膝盖。此刻,伤口的疼痛无关紧要。
她巴不得死了算了。
漫长的沉默席卷了房间。然后,艾莉亚听到泰温的脚步声渐渐走到她身边。他把手放在她肩头。
他在抚慰我。
迄今为止,艾莉亚从没想过,会收获来自泰温兰尼斯特的安慰。
他不习惯展露温情的一面。没多久,似乎想收回手。艾莉亚用左手抓住泰温的手腕,使出全力把他拉住,不让他抽身。
“我恨你,”她喃喃道:“我恨死你了。”
“我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