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烟火,泰温就知道出事了。他生性多疑,拉姆斯波顿突然不知去向……如今的乱子不可能是意外。
泰温心下暗呼失策。先前找到波顿私生子逃出临冬城的蛛丝马迹;但静下心来想想,如此重伤之下,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这么远,是有些不可思议了。以波顿的作风,大概会悄悄躲在城堡里,等着恢复神智,再行动……
而他的首要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筹码——艾莉亚。
思及此,泰温立马叫上侍卫,前往艾莉亚史塔克的房间。他希望罗柏史塔克不至于大意到一个侍卫都没留下,他妹妹可是病患。以防他真的疏忽了,泰温理应主动提出留下自己的人,如今的局面实属不该。他之前的决心是让罗柏史塔克自行处理北境事务。但我不该让他全权处理艾莉亚的事,泰温想:哪怕她是他的妹妹。
走到侧翼的楼梯口,泰温差点与跌跌撞撞跑下楼梯的珊莎史塔克装了个满怀。泰温抓住她的双肩,让她稳住。珊莎裙上沾着血,手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涌血,像是徒手抓刀造成的。
“怎么了?”泰温问。
“艾莉亚……”珊莎小声说。“我得找……鲁温大学士。”
“她还活着么?”话出口的一瞬,他的心悬了起来。最糟的情况……
“她还活着……”珊莎说。“但她……一直在流血。艾莉亚的旧伤撕裂了——还有那些新伤。”珊莎摇摇头。“我……抱不动她。”
女孩显然受惊过度。刚才发生了一些攸关生死的大事,而她的大脑还没完全消化它们。至少艾莉亚还活着。目前为止。
“去找学士吧,”泰温一锤定音道。“尽快将他带来。在此期间,我的侍卫会守着房间。明白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似的,眼神有了聚焦,匆匆忙忙朝着反方向而去。泰温打了个响指,侍卫们很快跑了上去,开始在门口站岗。他跟在他们身后走上去。
他无法预料会在艾莉亚史塔克房中看到什么,映入眼帘的一幕绝对出乎意料。地板上的一滩滩红色,猩红的血喷溅在墙壁与家具上。多数的血来自地上那坨面目全非的东西,是个男子的形体。但他的脸被什么动物撕扯掉了,喉咙也被咬破。目光追随血迹,找到了不远处的艾莉亚史塔克。
她坐在地上,身体瘫软地靠在墙边,一只手按着腹部。她头颅低垂,披头散发,头发遮住了脸,浑身都是血。泰温分不清这血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多少是别人的。她残缺的手埋在身边冰原狼的毛发中。冰原狼对他的侍卫低吠着,鲜血从嘴角滴落。
泰温向前踏了一步,狼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咬紧了血淋淋的牙齿。侍卫们害怕地往后退缩。
泰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平静。“艾莉亚,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女孩稍微动了动,没有抬头,仿佛连这点力气也不具备。“泰温公爵?”
“是我,”他说,“发生了什么?”
“我……干掉了拉姆斯波顿。”她小声说。“你早该告诉我他越狱了,我也不至于这般……疏于防范。”
原来地上的是拉姆斯波顿。七层地狱,之前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从没有一个以如此暴戾的方式被送走,泰温暗想。但毫无疑问,他是罪有应得。
“你得先从地上起来,”泰温说:“你的旧伤又裂开了吧。”
“对……”她低声说,声音虚弱而沙哑。他从未听过她这么虚弱的口气,堪称轻柔。“我觉得是的。”
“你的狼似乎不想让我们过去。”他说。
她好像沉吟了片刻,然后把手从狼身上移走,并示意她先让开。“娜梅莉亚,你可以让开,这些不是敌人。”
狼不假思索地遵行她的指令,在房间的角落安顿下来,但眼睛一刻也不离泰温。这种体型的野兽发起狂来,能瞬间秒杀他和他的人,激怒它并非明智之举。
狼坐下后,泰温走到艾莉亚身边,跪下查看她的伤势。从这个角度能看得清楚些。旧伤撕裂,鲜血渗透外衣,衣服被割破的地方又添了新伤,脸上划破了一道口子。她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乱糟糟的深色头发稍稍遮挡视线,灰色眸子显得浑浊而疲惫。当他伸出手触碰她的肩,马上感觉到了她不住颤抖的身躯。
她的确命硬,但也是肉体凡胎,会流血、会疼痛。大学士怎么还没来?
可哪怕在这种时候,她还在道歉。
“对不起,”她喃喃道,“我没能……套出叛徒的名字。”
他摇摇头。“忧心大局之前,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吧,艾莉亚小姐。”他挥手,两名侍卫立刻到跟前待命。“把她抬到床上,小心点。”
侍卫照做了。艾莉亚疼得龇牙咧嘴,可没有发出声音。她是如此倔强了一个人,丝毫不愿示弱。哪怕在受伤流血的时刻,都竭尽所能在强撑。印象中,只有一次听过她的尖叫声——从恐堡出逃后的事。未来,他不愿再听到那种声音。
泰温的目光转向拉姆斯波顿恐怖的遗体,他对艾莉亚的处理方式很满意。这样的落幕,才配得上波顿私生子。他瞟到尸体旁的“冬日怒火”,上面沾满了波顿的血。泰温将它从地上捡起,用随身带着的红布把它擦干净,然后放在艾莉亚床脚。
“珊莎……她没事吧?”艾莉亚小声说。她眨动着眼睛,眼皮仿佛千斤重。血液的大量流失使她逐渐神志不清。“她的手伤得很重……会不会生我的气呀?……”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认为她在生气。”她的确受了不小的惊吓,泰温想:骤然看到妹妹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了个人,也难怪史塔克大小姐惊魂未定。“放心,她很快就回来。”
“她一定生气了……从小到大,她总是生我的气……”艾莉亚低语。她的眼神飘忽而遥远,思绪已经飞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如同深陷回忆的濒死之人。但泰温绝不允许自己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她熬过了一场场的磨难和考验,怎么会在胜利的黎明前倒下?拉姆斯波顿不过杂种一个,怎么杀得了艾莉亚史塔克?“因为,我总是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总是把什么都搞砸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我想,我又搞砸了,对吗?”
听她自述心迹,泰温心中五味杂陈,咬了咬牙,望向侍卫们。“去找史塔克女孩和大学士,让他们快点。”
侍卫们没有多说一句话,步履匆忙地走了,留着两名侍卫看守大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怪我。”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我……动作不够快……也不够聪明。”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你只需打起精神,别睡着。别的不必担心。”
“我累了。”
“我不管,你不准睡。”
“我厌倦了战斗,厌倦了挣扎。”她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真的累死了。我只想……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上一觉。”
“我知道。”他答道。七层地狱啊,临冬城的大学士怎么动作这么慢?泰温不喜欢养女落魄的样子,很不喜欢。他甚至有点想离开房间,不必看着她饱受苦楚。可这种时候,他不能让她一个人。
艾莉亚开始咳嗽。“在哪,在哪里?……”
“你姐姐马上就来了。”泰温平淡地说。
“父亲……”艾莉亚喃喃。“您在哪?”
对此,泰温无法回答。如今不是提醒艾莉亚其父早已逝世的时候,但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艾莉亚抖如筛糠,手掌伸向天花板。“爸……你在哪里?你来看我了是吗?”
泰温长久凝视着她伸出的手指,心中翻涌不已。这些年来,他看过艾莉亚史塔克很多副面孔。聪明绝顶的斟酒人、顽固执拗的孩子、价值连城的筹码。她还是凶悍勇猛的斗士、深思熟虑的战略家。一名贵族小姐。一匹奔狼。
但这一面,是他从未得见的。此时此刻,艾莉亚只是个渴望父亲陪伴的女儿。可是父亲已逝世多时,再怎么伸手,她触碰到的都只有空气。
泰温不确定自己着了什么魔,促使他把手递给女孩。刚与他指尖相触,艾莉亚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手。
也罢,他暗忖:只要她能活下来,做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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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莎拼命向前跑,她必须尽快找到鲁温大学士。一路上的失血使她头晕目眩。当她步履踉跄地冲进房里,卢温大学士已经在吹灭蜡烛,准备就寝了。珊莎将刚才发生的事简短诉说。闻言,他飞速地开始准备医疗箱,并向她询问艾莉亚的伤势。
“我不太清楚。”珊莎说:“她之前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还受了新的伤,我拿不准伤口有多深。”
鲁温大学士点点头,用两个篮子装满需要的物品。他们一人拿着一个篮子,风驰电掣地穿过城堡。虽然年纪不轻,他的动作却颇为敏捷。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艾莉亚此前挺过了更重的伤,但有时候,偏偏就是不起眼的小伤,十足致命。
途中,他们遇上了两名奉命前来的兰尼斯特侍卫,在艾莉亚房门口发现了在站岗的另外两位。一开门,珊莎最先看到的便是拉姆斯波顿惨不忍睹的尸体。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艾莉亚手刃拉姆斯的一幕幕历历在目,死里逃生的浓烈情感在胸膛里呼啸。当拉姆斯波顿粗暴地抓住她,把小刀贴在她喉咙上,那刺骨的恐惧,她将终身难忘。彼时,珊莎为自己的下场担心,更为妹妹捏一把冷汗;艾莉亚才是拉姆斯的首要目标。随后,豁出去徒手抓刀,她把一切赌注放在了艾莉亚身上,生死置之度外,赌妹妹能成功击退拉姆斯。然后……她亲眼看着妹妹把敌人彻底摧毁。珊莎无法形容那种感受。是恐惧,还是狂喜,或是惊骇?甚至是悔恨?愤怒?反胃?复仇的快感?也许是这些情绪的混合体吧。她说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感受并不重要。拉姆斯波顿已经伤害不了她了。妹妹还活着,并且需要她,这才是要紧的。
珊莎进入房间时,刚好看到泰温兰尼斯特站起来,从艾莉亚身边退开,给鲁温大学士腾出空间诊治艾莉亚的伤。珊莎目不斜视地从凯岩城公爵身边匆忙赶过,紧紧握住妹妹悬在空中的手。
“艾莉亚,”她低声说:“没事了,鲁温大学士来了。你会好好的。”
“珊莎……”艾莉亚使劲捏了捏姐姐的手。“对不起。”
“不要道歉,”珊莎轻声细语地说,“你救了我,艾莉亚,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
在床的另一边,娜梅莉亚低低呜咽了一声,把大大的头放在艾莉亚身边的床上。连娜梅莉亚也担心艾莉亚,这不是个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