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长矛这块也很有造诣。”艾莉亚围着他踱来踱去,灰眸微眯。“在下雕虫小技,何以令阁下如此上心?”
“你言重了。我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走过大厅与走廊,看着君临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使我忆起往事,怒从心起。”他模仿着她的步法。艾莉亚迅速意识到,她和奥柏伦正绕着对方转圈,典型的观察与防御姿态。“我愤怒的时候,就投身战斗。”
“你是来与我战斗的吗?”艾莉亚问。
“是来和你切磋的。”奥柏伦说。“如你所见,我平时用的长矛放在了一边。这里的棍棒没有尖端,可以放心。”
“即使只是根棍子,我师父也能使出很多招数。”艾莉亚说。
“是的,你敬爱的师父。”奥柏伦说:“布拉佛斯的首席剑士,还是个水舞者,对吧?我学过他们的一些技巧。”
好奇心猛地上涌。一瞬间,她降低了防范,稍稍睁大了眼。“你知道?”
看到艾莉亚的反应,奥柏伦明白自己戳中了兴趣点,嘴角抽搐,似笑非笑。“是的,我不止一次去过布拉弗斯,也拜访过厄斯索斯的其他大城市。旅途中,我学会了很多种打斗方式,但水舞的技巧,是特别能在长矛上体现的。使出迅速而精准的动作,正是用好长矛的要求。”绕着手臂,他将棍棒旋转了两次。“这与骑士的剑法大有不同。”
“我没怎么用过长矛枪,所以不太清楚。”艾莉亚止住脚步,转了两次缝衣针。“但我学过水之舞。一有时间,我就抓紧练习。不知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孰高孰低?”
“我也有此疑问。”奥柏伦说:“拿起你身后的木剑,让我们一试究竟。”
这是个挑战,艾莉亚一生中从未逃避挑战。越是艰难,她越不甘心放弃。将缝衣针放在一旁,捡起木剑,她摆出放松的姿态,把剑贴在后背。每次来上课,房中的西利欧都是这样等着她的。
奥柏伦拿起棍棒,猛地往前一戳。艾莉亚一侧步,轻而易举躲闪过去。他故伎重施,向前接连猛攻了两次,动作伶俐而飞快。她先是一闪,然后轻轻一挑剑,将棍棒弹开。艾莉亚挑了挑眉,红毒蛇是在试探她的能力。试探她的反应速度与身手动作……看看她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个名不副实的半调子。
“别的不说,你的确很机敏。”他评价道。
“我保证,除了灵活,我还有别的优点。”艾莉亚说着,手中剑影翻飞,往他腿部一扫。奥柏伦后退,咧嘴而笑。
“瞄准了我的腿……的确,以你的个头,这是最合理的。”
艾莉亚眯起眼,再度出手。他从容不迫地挡住她一轮轮攻势,转动着身体,动作行云流水。当他拿起棍尾,以雷霆之势朝她的头部击去,艾莉亚往后一仰,躲过袭击,同时往他身侧一砍。他也躲开了。
比试中,浑身舒畅的振奋感很来劲。艾莉亚从西利欧身上学会了不少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在师父面前永远望尘莫及。他对她的风格和出手习惯了如指掌。与詹姆切磋时,两人风格迥异,有时简直是各打各的。这次,却好像在和势均力敌的对手交锋。她无法判断奥柏伦是否刻意放水,隐藏真实实力,但无论如何,令她享受其中。
很快,他们不满足于互相试探,开始正面对抗。犹如两波巨涛,相互纠缠与碰撞,招数宛若惊涛拍岸一般激烈。傍晚的阳光照进房间,洒向地面,留下斑驳的影子。两人酣畅淋漓地交手,好不痛快。艾莉亚此前对奥柏伦的怀疑,在双方武器的撞击声中消失无影,取而代之的是的喜悦。难以言喻的欢欣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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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时的训练场地看到艾莉亚,詹姆并不感到惊讶。但他万万没料到,奥柏伦马泰尔也在。双方正在激烈交手,到了忘我的境地。更令他吃惊的是,艾莉亚看起来神采飞扬,笑得合不拢嘴,无疑对此次体验非常满意。
在西利欧那学到的东西令她进步神速。师父的用心指导,加上艾莉亚自己的内生驱动力,她的剑术差不了。她与红毒蛇打得有来有回,不相上下,后者看起来也乐在其中。
他是不是想让艾莉亚放下戒心?詹姆暗忖。可若他真想伤害她,有的是更简单的方法。
艾莉亚与奥柏伦转了个圈,这才注意到詹姆。她停下动作,气喘吁吁。“詹姆,我没听到你进来。”
“打斗的嘈杂声中,的确很难听到。”他说。
“你说你未婚妻剑术不错,我想亲眼看看,是否是空穴来风。”奥柏伦说。
“原来如此。”詹姆说。“别管我,我不想打扰你们。”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艾莉亚问。
“没,没什么急事。”詹姆迅速回复。“我就坐在这儿,等你结束。”
艾莉亚点点头。想到能继续投身打斗,她露出愉快的笑容。遇到这样不可多得的对手,机不可失。很快,他们再度投身于剑舞。
坦白说,詹姆也不确定他此番前来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想切磋一二,也许是想谈谈。
谈什么?谈当年差点杀了她弟弟的事?
这些天,这件事几乎时刻压在他心上。几年前,他轻易就把那个被推下高塔的男孩埋在记忆深处。如今,却漂浮在意识的最前沿。
迟早要告诉她的。
现在不是时候。
可根本没有正确的时候。奥柏伦与艾莉亚这一开打,恐怕没那么轻易停下。如果现在对艾莉亚和盘托出,明天的婚礼要怎么进行?这不是在把她推入痛苦的深渊吗?奥百伦这厮,像只秃鹫,盯紧了艾莉亚便死不撒手,现在更是在试图突破她的心防。若被红毒蛇知道,詹姆差点杀了艾莉亚的弟弟,岂不成了他的天赐良机?奥柏伦肯定会抓紧机会,在艾莉亚耳边煽风点火,让她助力自己的复仇。要是他在婚后几年才选择坦白实情,艾莉亚被困在与弟弟(差点是)凶手的婚姻中,亦是苦不堪言。
詹姆意识到,这种事,从来都没有正确的时机。刚见面时,詹姆无法对她坦白,因为他不信任这个史塔克姑娘;当时,艾莉亚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救了他一命后,他没法告诉她,不然她一怒之下可能直接采取复仇。在北境,史塔克的地盘,他当然说不了。回君临后……她被人质生涯的梦魇困扰至深,他怎么能在她肩上增添更多负担呢?
可这些考量,真的是他隐瞒这么久的原因吗?他这么做,是为了她好吗?是出于善良,不愿伤她的心吗?抑或是,仅仅出于自保的动机?
难道,我真是这样的懦夫?
大概是真的吧。当年,这名懦夫就是这么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看着伊里斯把无辜之人活活烧死。同样是这名懦夫,一次次爬回瑟曦的床——只因他渴望熟悉的事物,哪怕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也是这名懦夫,心狠手辣把十岁男孩推出窗外,因为惧怕他会曝光自己与姐姐的不伦之恋。
对每件事,他一直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总有各种说辞。
若公然对抗伊里斯,他的死将毫无意义。
坦格利安家族多年来都在内部通婚,他和瑟曦何错之有?
如果不除掉那男孩,转头他把事情传出去,姐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将小命不保。
如果现在跟艾莉亚坦白,无异于在她心口捅刀。失态一旦失控,或许会令史塔克与兰尼斯特家得之不易的和平灰飞烟灭。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詹姆不由得扪心自问……他所做的每个决定,到头来,是否都只是为了自己?
之前没有机会,现在也不是好时机,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合适的时机,詹姆想。这念头令他对自己愈加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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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漫步至御花园。夜色漆黑,满月的柔光倾泻下来,给明日的结婚场所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营造出几分朦胧的美感。走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之中,沉浸于无边的寂静。此刻的她,是心安满足的。
走在路上,手也不闲着,旋转着缝衣针。随身携带武器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否则,遇到防不胜防的埋伏者,不就成了待宰羔羊?可花园里没有丝毫波澜或躁动,只有猫头鹰偶尔的鸣叫回荡在夜空里。
在这里,她看得到训练室的阳台。钻回训练室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她今晚无心训练。最近训练得不少。此时,她想要的只是……享受无人打扰的静谧。卧室过于逼仄,令人窒息。御花园空间宽广,还能呼吸新鲜空气,是更好的选择。
艾莉亚对着阳台凝视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些许动静。为了让视线变得清明,她眨眨眼,发现是詹姆靠在那,孑然审视着黑暗中的花园。很快,他们视线交错。他对她挥了挥金手,艾莉亚也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从阳台上消失。出于某种原因,艾莉亚笃定,他马上就要到御花园来。她想了想,若有必要避开他,灌木丛中并不难找到隐身之所。
转瞬间,她打消了这念头。不……我并不介意他的到来。
没多久,他的影子在前方一闪而过,艾莉亚抬头,看到詹姆徐徐走来。
“你该不会因看到我与奥柏伦切磋,嫉妒得失眠了吧?”艾莉亚语带调侃地说。
詹姆笑了一声。“此言差矣。我只是认为你该多防着他。”
“我并未对他放下戒心,过几个招不代表什么。”艾莉亚松松肩。“你觉得,我会这么容易被他洗脑,反水到他的阵营去?”
“说句公道话,他恐怕才是正确的一方。客观而言。”詹姆说。
“客观来说,是的。”艾莉亚赞同。她靠着御花园的城墙,眺望远方,目光逐渐迷离。“看来,你也睡不着。”
“睡不了一点。”詹姆说。“没在训练室看到你,还挺意外的。”
“我打算偶尔改变行踪。否则,若有人想要我的命,就太容易得手了。”
“你说得对。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艾莉亚嘴角上扬。“没事。”她双手托着下巴,说:“回来后,我又与弥塞菈谈了谈,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但这段关系总透露着古怪,毕竟,她和我年龄相仿,却是你的……外甥女。”
“和女儿。”詹姆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周围没有别人。”
“他们说,君临四处有眼,隔墙有耳。”
“那这些眼睛和耳朵的主人,大概早就知道我和瑟曦的事了。”詹姆说。“我能想象,处在这种关系里,对你来说挺奇怪的。弥赛菈是个温柔贴心的孩子。她和托曼打从出生起就是……好孩子。我一直深爱着他们。”
“那乔弗里呢?”艾莉亚下意识咕咚了出来,完全没经过大脑。若有时间多加思索,她恐怕不会轻易问出这话。“你爱他吗?”
詹姆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耸耸肩。“他刚出生时,我是爱他的。甚至他死的时候,或许也还爱着。他死后,我悲痛过。可能是看瑟曦痛不欲生,受她的影响吧。”他摇摇头。“不……不止因为瑟曦的缘故。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坏的。而且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儿子。”他笑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确信,提利昂不可能是凶手。他不会对我儿子下手的。无论他与瑟曦再怎么吵翻天,也同样不会对她儿子起杀心。”
对,他什么都没做。艾莉亚想:可要是被逼到绝境,那时候,谁知道呢?事实是:我在不得已的情势下杀了你儿子,而提利昂成了替罪羔羊。
艾莉亚知道,自己应该跟詹姆坦白此事。除了泰温,她谁都没告诉。可詹姆马上就是我的枕边人了,是不是可以……
“乔弗里死后,我就失去了瑟曦。彻底失去了她。”詹姆自顾自说下去。“他的死,把她逼上了绝路。托曼说,瑟曦在信中听起来好多了,可我觉得那只是她的伪装。她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样子了。也许,我对她的哀悼并不比对乔弗里的少。”
“你情愿……他还活着吗?”艾莉亚问。
“我不知道。”詹姆说。“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一切都结束了。”他低头看她。“大婚前夕,聊的居然是乔弗里,好个奇怪的话题。”
艾莉亚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他,她暗自决定:至少不是现在。“你说得对。对不起,我脑子很乱。”
詹姆靠在她身边的墙上,露出一抹忧郁的笑,愁绪掠过脸庞。“我也一样。”
美满婚姻的关键在于谎言。在北境时,詹姆是这么说的。那时,艾莉亚只当那是玩笑话,现在想来,其中可能蕴含了大智慧。毕竟,她不止杀了乔弗里,还因此使他姐姐兼初恋从此一蹶不振,被酒精夺了神志;此外,为了保护她,他弟弟也被牵连,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惨遭流放。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是导致他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哪怕非她本意。
他不必知道这些,艾莉亚想: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容易些。
当下的她,只希望事情能……简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