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当然不是!五郎不回来是因为公务繁忙,不是因为……别的人。”
何氏冷哼一声,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明来意。
“我和你阿弟这回来就没打算再回去,一来,安宁县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待的,二来也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长安,无亲无故的。”何氏搓着手,“阿壮明年就要满十八,一直没着没落不成个样子,这两年我一直在给他相看,可是你也知道,县里女郎一听说他是个残疾,要不就漫天要价地抬聘金,要么就干脆不肯谈。正巧他姐夫如今升了大官,就想看看,能不能让江五也给你弟弟安排个小官做做,日后也好议亲。”
孟柔初时没应声,何氏推了推她才开口。
“五郎每日都在忙公事,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况且就算他肯,也不能说让谁做官,就让谁做官吧。”
更何况,江五一定不肯,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何氏和孟壮。
“当然能!我可都打听过了,江五他现在是右卫中郎将,正四品,好大的官,县令也才七品呢!他又是长安的官,说不定比刺史还有脸面。你阿弟也认识字,就安排个录事、参军什么的,想必不是难事。”何氏堆起笑,“你要觉得不好说,我去说。”
孟柔没答话,何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怎么,你不愿意?”
“阿娘,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孟柔道,“孟壮才刚买了三亩良田,你们若都到长安来,家里的田地怎么办?”
何氏已经骂起来:“好啊,好啊,我可真是养出了个好女儿,你丈夫一步登天,在长安做了大官,你不想着帮扶自家人,反倒要赶我们回去耕地?!你明知道你阿弟只有七个指头,干不了重活耕不了地,就算去做工也没人要他,你自己在国公府里穿金戴银,却要我们去外头吃糟糠……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倒不如当日早早发卖了,也不必到现在还来伤我的心!”
“阿娘,我没有……”
“家里的田地和屋子我都卖了,办过所的时候就已经卖了。”何氏梗着脖子道,“你要不想再管我们母子俩,就说句明白话,我立时就走,任凭饿死在外头也不再求你!”
孟柔怔住。
当年早在牙婆上门之前,其实也有几家富户私下找何氏要买孟柔,她年岁不大,人生的漂亮,又勤快和顺,有不少人都看中要买她回去做妾,或是作奴婢也好,可因为孟柔抵死不从,何氏也就一概拒绝了。
后来债主逼得紧了,孟柔还是只能给人冲喜换聘金,何氏拿着二两金子去赎孟壮,人是赎回来了,右手却少了三根手指。
那户人家说,她赎人的时间晚了三天,一天一根手指,算是利钱。
这事何氏从没告诉过孟壮,只在孟父头七时悄悄告诉了孟柔。
若何氏早早就卖了孟柔,孟壮的手指或许还能保得住。
提到孟壮的手,孟柔顿时红了眼眶:“阿娘,你是我阿娘,阿壮是我亲弟弟,若是我能做到的事,怎么可能会不帮你们?你们要是缺钱,我把我有的全给你们,但是要江五给孟壮求官,我当真是……”
何氏也落了泪。
“你当阿娘是看见江五能做官,就也想让孟壮攀着他往上爬?”何氏摇头,“阿娘统共就你们这一儿一女,你成了家,我是不用担心了,可你弟弟……他伤了手,做不得重活,没人能看得上他,县里那三亩田,全卖了充作聘礼也不够,若不谋个体面些的身份,他怎么能成家?他若是没个好结果,我以后又该怎么去向你父亲交代。”
提到早早去世的孟父,孟柔的眼泪越发止不住。
何氏又道:“你也别说我不替你着想。人人都说嫁女要高嫁,可江府的门槛这么高,连个侍女都穿戴得比县令夫人还好,把你弟弟扶起来,你以后在家里多少也能硬气些。”
但这原本就不是孟柔能决定的事。
“阿娘,就算我说了,江五也不一定肯帮忙,况且他就算肯,也未必能帮上忙。”
何氏笑起来。
孟柔不懂,她却很明白,像江铣这样的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金银,都够下面人吃一辈子了。
就拿刚才服侍孟柔的婢女说,分明是供人驱使的贱籍,穿着打扮却比外头的良民都好,也不必挨饿受冻。在外头的良民,说着是身世清白高人一等,实则不还是被人呼来喝去。
“也不是非得做官,你阿弟会识字,就让他给姐夫当个账房先生,算算数,清清账,也算给他找个差使做,实在不行就让他去给江五牵马,当个小厮总行吧?”何氏用袖子擦干净脸,又给孟柔擦去泪水,“再说了,阿柔生得这样漂亮,只要你肯求,江五哪有不肯应的事。”
“我……”孟柔垂着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何氏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江家二郎娶了郑瑛,郑瑛的兄长又娶了公主,所以江婉的及笄宴上便能高朋满座,甚至能请到公主来观礼,若是没有中途客人落水那回事,想必能为所有长安人称道。
江婉有兄长嫂嫂帮扶,所以能办起这样盛大的笄礼,郑瑛也有兄弟家人撑腰,所以江家上下所有人都尊重她。
若是孟壮也能有一官半职,孟柔想,或许大夫人就不会连她一声辩解也不肯听了。
话都说明白,何氏便也不是非得要住在江府,眼看天色不早了,就顺着孟柔的意思拿钱出门,准备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说。
临行前不忘告诫她:“一个人发迹不叫发迹,一家子发迹,那才叫好呢。阿柔,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学那等不知事的,有了夫家就忘记娘家。”
孟柔点头,亲自把她送到院外。
巧合的是,数日未回家的江五,竟然赶在宵禁前回了家,只是一来一回的,错过了何氏母子。
倒不如再巧些。孟柔想,两边碰上了,也省去她传话的功夫。
没头没脑的也不知该怎么提这事,孟柔心不在焉地帮江五换好衣裳,挂上衣架,突地被他扣住下巴。
“都这么久了,好像还是有点痕迹。”江铣说的是她被岑嬷嬷掌掴出的伤,虽然消了肿,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印迹,“我找太医署要了些药膏,说是用白獭髓、杂玉同虎魄碎屑合的药,也不知能不能治好。”
孟柔听不懂什么白塔灰塔的,江五掏出个拇指大小的螺钿瓷盒递过来,她也就收下,中午菩提来看过,下午阿娘也来看过,都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剩下那一点痕迹,她其实并不很在意。
江铣终于发现不对:“阿孟,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怎么还是这么没精神?”摸了摸她额头,没见发热,轻声问,“要不我再去请个医工给你看看?”
“不用了。”孟柔摇头,“药是阿姨找的医工开的,每日都吃着。”
她犹犹豫豫,还是把何氏下午教她的话说了。
江铣盯着她,没说话。
孟柔攥着袖口,柔顺的布料被她揉搓得发皱。
“孟壮他年岁也大了,又伤了手,不能做重活,与其待在安宁县空守着三亩地,收获比不上税多,倒不如上长安来找点事情做……”
江五仍旧什么也没说。
孟柔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好一会儿,她听见江五轻轻的笑声。
双颊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那日被岑嬷嬷掌掴的伤早就消了肿,可疼痛似乎又重新翻了上来,疼得孟柔缩起脖子,低下头。
江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孟柔原本想着,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总该有个结果,可看着他冷凝的面色,终究没敢问。晚间入睡时,江五也比从前更加冷淡,她月事一向不准,这回落水之后受了寒,更是十几日都没完,原本孟柔还担忧着要怎么跟他提,但江五今日一上床就闭上眼睛,一副半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模样。
孟柔省去了交代的麻烦,反倒更加不安。
或许他只是公事累了吧。
孟柔便不再说话,缩着膝盖靠在他身边,陷入沉睡。
……
这夜过后,江五又是好几天不着家,孟柔只知道他忙,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想要问人,也不知道该问谁,于是只能乖乖待在屋里养病。
何氏倒是托人送信上门,说多亏江五伤心安排,已经在西市赁了间院子,也给孟壮谋了个仓曹吏的位置,孟柔便放下心来。
傲霜抽了个空过来探望她,告诉她岑嬷嬷被责罚赶走的事,又道:“主院里管事的换了位王嬷嬷,为人端正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
王嬷嬷严厉,底下侍婢们的日子就不大好过,再加上天气越发冷,大夫人用不上竹露漱口,傲霜便也难找到机会溜出来。
“娘子好好将养身体,等开春了,咱们仍旧一同谈天。”
孟柔自然说好。
药渐渐吃完了,孟柔的身体也算好全了,菩提嬷嬷便渐渐来得少了,日子仿佛又回到最开始那样,江五不在,就连逛院子也没什么意趣,想去给戴娘子谢恩,那头又总是生病,见了也没什么话好说,待不满一刻就得走。
外头秋风瑟瑟,孟柔索性就窝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研究傲霜教给她的字。
这日她晨起过后,仍旧同往日一样,随手挽了个发髻,披着外裳在屋里画字玩儿,见傲霜上门,兴冲冲地拉着她道:“你看我写得对不对。”
傲霜眼神中带着点她看不懂的复杂。
“孟娘子快收拾收拾,随我去见驾吧。”估计孟柔不明白,她又解释道,“晋阳公主驾幸,召见孟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