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看他表情凝重,已是乐不可支,笑得伏下腰来,缓了半天,双手捂着嘴道:“谁叫你抓我,我逗你玩呢!常公子刚刚还凶巴巴的,怎么现在一副看到怪物的模样,我又不会吃了你。”她摸了摸衣襟,眉飞色舞,“我特地跑过来,替你钱公子送钱,你应该感谢我呢。”
常泽川回头看,大树下的周家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只周彦一人坐在那,应是由他来等这个银票了。
小满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不像有什么恶意。
常泽川仍是悬着一颗心,却不得不对她好言好语起来,只欲拿回银票,当下便恢复彬彬有礼的样子,拱手道歉,温和一笑:“小满姑娘,刚刚是我着急,慌乱了,多有冒犯!”
“我和钱公子并不相熟,只是他手里捏着脚夫们的工钱,这笔钱关系重大,我害怕发生什么变故,但既然还在姑娘身上,那真是太好了。”他顿了顿,斟酌道,“不知现在……可否直接把钱给我?”
“当然可以了!不过……”小满从衣襟摸出一个钱袋,递去,“银票用起来不太方便,我已经兑了碎银,这里的二十两都给你了,多少个脚夫的工钱都够了。是不是很贴心呀?省去你去换了。”
常泽川脸色一变,没有接下钱袋:“什么二十两,这不够,给工人的钱有一百五十两!”
小满把钱袋收回,咯咯笑道:“真是有意思!姓钱的拿了三百两,说要给工人两百两,你又说给一百五十两,工人手中到底有多少呢?”
常泽川皱眉:“这不关你的事。不管是多少钱,都是给工人的。”
“哼。我见多了你们这种人,层层盘剥,连给工人一百两、两百两这种鬼话也说出来了,真是无耻。二十两,已然够了,但是——”她鄙夷地看一眼常泽川,就要往树下走去,“我还是亲自交给他们吧,不然经过你的手里,怕是又不剩多少了。”
常泽川下意识想拉住她,却想到刚刚的事,知道这招对她全不管用,只能愤愤把手甩开作罢。一面快步跟上去,一面低声解释。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一百五十两不仅是工人的血汗钱,还是他们的救命钱,本来就是要交到他们手上的,你若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亲自给他们。”
小满止住脚步,凝眉问道:“什么救命钱?”
“唉!”
常泽川重重地叹一口气,鞋尖轻轻摩擦着,感到地面细小的石子颗粒透过单薄的棕麻履底,扎到了脚心。他有些烦躁。
“此事说来话长,我让姓钱的去拿两百两,先前答应了给工人们一百五十两,还有五十两以备万一,是,我承认,我也许对这五十两有那么些私心,就当是个幸苦费吧?只是没想到姓钱的居然拿了三百两,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让你觉得……觉得我们都是那种从中抽成的吸血虫。”
小满哼一声:“难道你不是吗?”
他转到女子身前,双手合十,来回摇晃:“但现在,大不了我不要这五十两,一百五十两都给你,姑奶奶,拜托你,求求你,给我们一百五十两行吗?不,不是我们,是给工人的。既然你那么有正义感,拿了三百还没忘记留二十给工人。你就把属于他们的钱还去吧!”
“你可以直接交给树下那个大块头,他是工人代表。至于救命钱,形容得不太准确……我也说不清楚,具体的你去问他吧。”
小满噘了噘嘴:“真的?”
她眼神对上几步之外坐着锤头的周彦,对方也笑着看过来。
常泽川赶紧使眼色,嘴巴大动,默念唇语,让人过来,周彦皱着眉眯着眼,不解其意,犹犹豫豫起身,又看到常泽川朝他疯狂招手,才跑过来。
而后,周彦解释过来龙去脉。
常泽川看了眼神色不明的小满,也坦白:“姓钱的愿意去拿银子给周家人,是因为我装作曹夫人的人,依曹老爷的命令来唬他的。”
“不然,他们两方先前还吵得那么凶,短时间也不像能握手言和、好好商量的样子。其实我才第一天来泗州城,刚来不久,不认识曹宽和姓钱的,这些消息都是我听别人说的。”
“没想到姓钱的那么轻易信了,我就大着胆子多要了五十两。现在想想,不管他信不信,拿钱办事,对他来说都大有利可图,果真一口气拿了三百两。”
周彦一脸震惊:“常表弟……你这真是,太冒险了,当时看你和我们说能有一百五十两,那笃定的语气,还以为有……有什么,额,没想到竟是如此,万一他们不答应呢?”
常泽川叹道:“我和你们说时也并没有什么把握,姑且一试而已。可能运气好吧,后来听到他们想用发记的船运货,价格只会更高,相比之下,一百五十两的价格,只是小数目。”
小满不屑嗤笑:“不过是欺瞒使诈的小伎俩罢了。钱公子吞一百两,常公子吞五十两,又有什么不同呢?呵,五十步笑百步。”
常泽川低头不语,好像被说中羞愧难当。
其实他自认没错,懒得和人争辩。姓钱的中饱私囊,可他是冒着风险凭借聪明才智赚一个“中介费”。在现代干什么没有中介呢,他作为两边的代表去谈判,达成双方满意的条约,解决纠纷,真是功绩一件。
再怎样,他都不至于和姓钱的沦为一谈。
何况一个半路打劫的人,自己都不干净,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
不过——如果姓钱的揣着三百两银票过来,看到于吉商船已经起航,周家人对他客气和顺,他果真会给出约定的两百两吗?
常泽川面色不虞。
周彦则道:“姑娘不能这么说,若不是常表弟帮忙,我们也许连这一百两都拿不到啊!多争取了这五十两,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他就算吞五十两,也是从曹宽那边吞的,我们的钱并没有比原先商定的少。”
常泽川听了,扬了扬眉,暗笑小女子皇上不急太监急。
他握住周彦的手,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仿佛眼里坠着泪花,十分动情:“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我要那钱也是有苦衷的。有些人没有看到别人的苦难,却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未免也太狭隘了!顾大娘的一百五十两是赔命钱,我急需还债,确是救命钱了,我的债款二十两就够了,两百两还剩下一百八,都给工人们吧。”
“呵。”小满深深看了他一眼,觉得有趣。
她突然低声笑起来。
两个男子握着手,面露疑惑。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
“可惜啊,我手头紧,急着用钱,就借了姓钱的三百两,已经花完了,如今只剩下这二十两了。”
风乍起,拂过少女眉间发梢,惹得她眼角发痒,长睫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