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祠不多种几棵树吗?”霍小蛰问,“何必荒着大好一个院子啊?”
“多栽了谁来打理呢?”庙祝没好气地反问道,“话说这里本来还不算太荒凉,院子偏东有一座戏台的,敲敲打打很是热闹了一阵,后来因为一些事,拆了。”他指了指远处那棵扭曲盘结的老树,“它老人家善妒,不喜欢看戏。”
“戏台?我以为这里是……”锦袍客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坟地,”庙祝白了薛温一眼,替他说了出来:“是那个姓左的醉鬼跟你讲的吧?本地人可不会嚼这种舌根……”
薛温面色黑了下来,正要出言讥讽,却被身边霍小蛰扯了一下衣角,回头再看书生,非但未动怒,神色反而更亲和了。他想起今早临走时左狐的告诫:
“这座岛虚实难测,内里关联错综万节。我在此隐居十几年也不敢说知道根底,而其中城隍庙更是云诡波谲。薛少侠初来乍到,此地许多关键我还来不及向你们交代,你们走这一趟切记诸事谨慎,不可与人起冲突。”
薛温冷着面孔压了压心火,边厢庙祝的嘴还没停下:“……那个姓左的外地人啊,跟顾半瞎的儿子,真事一对祸害,平日顶喜欢搬弄是非。我同你全说了吧,这里过去确实是乱葬圈子,当时的庙公慈悲,专门画出一块地给无钱下葬之人。但是到了开元年间,这里地下的棺材就全被掘出来了。”
“为何?”
“葬者太多,对槐父不好。也有人说是槐父对葬者不好,反正当时,槐老父已经……”庙祝忽然止住话头,望向老槐树的眼光开始闪躲起来,“甲申年上,槐父很不安分,好几个香客都坏了事。当年庙中有个小童,被这一幕吓飞了魂魄,以后只要听到蝉鸣就会伏地而拜。不过这是我来岛上之前发生的事,我不曾亲眼见过……当年那个小童我倒是见过一面,也没觉得有什么奇特,看上去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等一下。”霍小蛰忍不住插嘴,“你刚才说甲申年[注:744年],那不就是7年之前吗?”
闻言庙祝冷笑一声:“我说的,是上一个甲申年。”
“什么。”紫衣书生一时语塞,茫然之际,那个盘踞在他脑子里的自己就已经把年份算了出来:“光宅元年。”[注:684年]
“武曌临朝称制那一年?”
庙祝点点头,脸上满是认同之色,但薛温眼见那人目光闪烁,显然只是在随口应声,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武曌称制是何年何岁。
“那些挖出来的棺材呢?”
“有的被亲人领回家里,其中大部分迁村时没带走,就在庙外的废村里停着。至于那些没人要的,老庙公当时拿了主意,为防夜长梦多,都扔进海里了。据说其中有两口做工特别好的寿材,在海面上浮了三四日,顺着海风漂走了又漂回来,绕着岛流连不去……”
“后来……这里才搭的戏台吗……就在老坟圈上?”薛温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有什么不可以?所有的棺材都挖出来了。顾半瞎的儿子会说,还有漏网的棺材留在下面,但我跟你讲,底下都已经干净了,就像重新铺过的那么干净。庙里现在还保留着当年盘点棺材的账册,还有老庙公的笔记,上面说,当时的县令派人挖了整整一个月,院子里新旧寿材,堆得像山一样。庙中道友围着棺山连做几天法事,把棺山弄得香烟缭绕,还险些酿成火灾……”
庙祝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仿佛看见了当初烟火蔽天的盛况,最后他轻叹一声:“两位,空院子没什么好看的,既是来上香,随我继续往前吧。”
出了院子,三人很快来到仪门,此处供奉的,想必是岛上山神。薛温只能怀着这样的猜想,却不能断定,因为神台之上立着的,仅有半截神像。
这并非泥塑年久失修,锦袍人看了一眼就能断定,工匠当初只塑了神像的腰部以下。更何况,一旁的圣号牌上,还明明白白地写着神号“登岛半截无名氏仙”。
薛温不由重新打量那半段仙体,它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穿着薄袴,双腿自然而立,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没有上半截。
“这……”霍小蛰回头望向庙祝。
“祖龙时期,岛上的先民从海里捞上来半截人身。”庙祝缓缓解释,“想来定是哪位遭逢海难的苦主。当时岛民也没放在心上,谁知自从半截尸骸上岛以后,岛上便开始不停死人,有意外也有凶杀,总之死相非常凄惨。至于岛外,也是风浪不断,跟陆上的交通几乎禁绝,还有人在半夜里听到了滚雷一样的天谴之声。岛民这才知道,那半段身子,其实是渡了水劫,已然成仙,至于那上半截身子,想来是没有福缘,已祭鱼腹了。于是,岛民把半截仙重新挖出来,设香供奉,百多年来不曾怠慢,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本岛山神。”
庙祝说得一本正经,但霍小蛰听在耳中,却大不以为然。只要看一眼薄袴的款式就能断定,这绝不是祖龙年代的衣物,它最多也只能归到永嘉前后,至于为祸云云,想必也不可当真。
“半截仙的真身在哪里?”霍小蛰问。
“自然是由小庙收着。”庙祝笑嘻嘻地回答,“山神哪儿能一直放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