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熄了,星星点点落到地板。宁蓁盯着那火光,胃里撕出呕吐似的挣扎——
“我的依靠不能是你吗!”
房间归于寂静,良久良久,最终掀起重重的摔门声。
*
师姐让在门外等,他就乖乖倚着窗数外面的叶子。公寓隔音效果很好,摸不到动静。手机里有消息,哥哥传来的,邀他过两天一起玩猫鼠游戏。
「圈一块地,打开共享位置,然后一群人追,一群人跑?」
对面回了个“对”。
他抬头看向密不透风的防盗门。
「算了吧」
「我已经玩好多年了」
只不过是单人版本,没有方向,没有时间限制,一个幽魂在雾茫茫的地界游荡,也许到他死为止。
幸好,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收起手机。结束了,结局却未知。数到第三百六十四片树叶,师姐推门而出,那一瞬,他脑袋里期望的Happy Ending才写了个H。
门轴喑哑地转动,像人在哭。她脸色苍白,匆匆瞥他一眼,丢下一句:
“别过来。”
于是H后面缓缓接上urt。
宁蓁时常给人这种感觉,若隐若现的,不知道怎样才能真真切切握住。温霖下意识想拦,却败给犹豫,手掌滞在半空,让她流走。
“师姐!”
“……”
她不再回应。
还要乖乖听话么?
他攥了一团空气,干燥的掌心转向门的缝隙。
想留住她。似乎只有这种方法能留住她。
“蓁蓁——”
温霖拉开门,迎面撞上一个女人,对方同样呆愣片刻,眼角垮了,堆着难以掩饰的疲态。
“不好意思,”李肃收声说,“你是……”
“我是宁蓁师姐的朋友。”温霖回答。
兴许他眼睛里有什么,李肃费了好大的劲才作出反应。
“哦,这孩子真是……”她艰辛地歇了口气,“进来吧。”
屋里一片惨白,地砖折射出凄然的擦痕。师姐说她们都是人,也都是猫。他得知道原因。
“来一根儿?”
李肃递出香烟。想都没想,她习惯了。
“谢谢阿姨,我不抽烟。”
“哦,”女人点点头,“那给你沏杯茶吧。”
她走了,弄出一阵叮叮当当,过一会儿端出一杯茶水。
滚烫的茉莉花茶,玻璃杯外挂着没擦干的水珠。
“喝吧,别客气。”
啪嗒。李肃拨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你们……你多大了?”
“我比师姐小三岁。”
“大学同学?”
“中学同学,”他说,“她上高中的时候我读初中。”
“初高中同校,二中啊。”李肃眯起眼睛,弹了弹烟灰,“好学校,多大,环境多好,可她怎么就不乐意去了呢。”
温霖手背碰上杯子,太烫,烫到喉咙发肿。
“……其实我们小时候就认识。”
“你和蓁蓁?”
“对,那年我五岁。”
这件事他甚至没和师姐说过,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暑假,他去了奶奶家的院子,遇见在树下跳舞的女孩。起先他离得很远,然后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不知不觉到她跟前,呆呆地望着看着。
你几岁呀?她问。
五岁。他回答。
哦,那你要喊我姐姐。她要求。
姐姐。他懵懵懂懂跟着念。
我叫宁蓁,宁静的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她说。
我叫……
来不及交换姓名,大人们就让她回家了,隔着一栋楼,遥遥的呼唤被日暮拉得好长。
我得走了,明天再一起玩儿吧?明天这个时候,这棵树下,不见不散!她跑远。
小男孩笑了,但想起缺了一颗牙不好看,讪讪抿着嘴。
不见不散。
第二天,他却只等到那棵树,繁枝茂叶盛着孤零零的蝉鸣,闷得人喘不过气。
姐姐消失了,大概她也是来过暑假的。童年晕染得朦胧,他怨她没有好好道别,又期盼来年和她一起跳舞。于是温霖走上了这条路,学舞,学她跳的古典,哪怕跳得浑身伤痛。当然,这个动机,他没有告诉李肃。
“这样……”
女人吸着烟,让尼古丁调动心里的东西。苦闷蒸腾的日子,谁肯出门去喊蓁蓁回家?姥姥,没离婚的小宇爸,还是焦头烂额牵着小宇的自己?她记不得了。
温霖说:“当年只能算一面之缘。”
李肃疲惫地笑笑:“你奶奶家住故城路吧,我们在那儿的职工宿舍住过,后来搬走了。”
“不巧。”他感慨。
“舞蹈老师说蓁蓁形体不错,是个好苗子,可惜最后也没坚持下去。”
他抬眼,沉默注视着飘落的烟灰。
李肃清楚那都是些场面话。夏天,兴许就是搬家那年,蓁蓁学舞的事露馅儿了,惹得五十多岁的父亲大发雷霆。外甥女低头挨骂,她只管收拾茶几底下的暖壶碎片,没帮腔。其实她站在父亲那一边。世上会跳舞的人多了,能吹鸟哨的却只有她……
“您是,”温霖蓦然开口,“师姐的小姨吧。”
“……”
满屋白雾,她把烟蒂撵进烟灰缸,两只手搭在腿上交握着,再也提不起嘴角。
“我们习惯喊‘小姨’。”
“唔,是啊。”
“但她一直叫您‘姨妈’。”
“姨妈”是南边雨城传来的称呼,他们不常用。温霖第一次听见时就留心,暗暗猜过师姐的意图。
半个母亲。她如此期待。
周围静得可怕,李肃长长吐了一口气,后背都弓了下去。
“你见过她大腿上的胎记么,像不像产钳夹出来的淤青?”
“没有,”温霖一时语塞,“我们……”
他想解释我们不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可李肃理解错了。
“哎,也是,你们年轻人应该没见过产钳。那你知道蓁蓁出生那天么?”
绷紧的气球划了道口子,里头的懊恼悔恨一股脑全泄出来。
“我站在手术室外面,爸妈也在,有个医生出来了,戴着口罩,我看见爸妈的嘴在动,看见医生举着手,手套上全是血,里面好像有婴儿的哭声。
“他们说话,我听不清,感觉过道的床啊,座椅啊花砖啊离我特别远。”
家人踩着预产期送她去医院,原本欢喜的一天,却迎来医生遗憾的宣告。
抢救失败,对不住。
死因,羊水栓塞,他们尽力了。
——“我没有哥哥,也没有见过爸妈,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温霖耳边响起师姐在房车内的自白。
“好端端的一个人,推进去的时候还笑呢,还说等天冷了去看太平鸟,怎么再推出来,床上就盖着白布了……”
他低下头,不让水汽蔓延。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对蓁蓁。”
李肃几乎梦呓一般。
姐死了二十七年,犹如太平鸟消失于北城的那些年。
温霖端起水杯,花茶热气熏进眼,一片模糊。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明知故问。
嘭。
蓝色火苗,她又点了根烟。
“因为,蓁蓁和她妈妈,长得实在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