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晴的天盖之下,沙漠若一片枯萎半世的死物,恰巧没有起风,蓄了整夜的凄寒从脚底漫溯,人人都感到脚下若有地狱,恶灵冰凉的手从下面牢牢扣死他们的足踝,挣扎着付骨上爬。
文茂仙官不自觉地跺了跺脚,反而陷进沙里去,惊得一跃腾空,在云头镇定片刻复又落回原地。
远处依稀可见巍峨耸立的堡垒。
我们不敢在这里擅用仙法,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头走去。
窗扇空洞,再也不见人伫立柩旁,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凝视狂沙中逐渐褪去蝼蚁相的人儿。
堡垒前早有未来仙君独自前来相迎,除此之外,四下没有一兵一卒,更不见仆婢出入。
我脊柱上的寒痛几乎无法遏制,瞬间五脏都纠成一团。释天啊,终究过成了这副孤绝模样。天神本该如此,可我心疼他啊。
未来仙君近日炼化出一面能代替喉舌的镜子,往空中一抛,镜子高悬于天,他要说的话自现镜中,今日头回使用,兴奋异常,是以话也多了起来。
彼此正寒暄间,面朝外的未来仙君猝然双肩耸颤,解语镜哐当落入沙里,未来也随之重重跪伏,脸庞深深埋入沙里。
无缘无故有疾风凭空起,从身后凶猛地往堡垒门里头那条幽深的甬道灌。
一股血腥的异香随风潜入鼻息。
头顶的天仿佛一寸寸地矮下来,眼见着就要倾轧过肉身,众人便在这一瞬间蓦然感到无法出离的绝望,仿佛再也不可能生,而死亦成奢望。
无名的恐惧填满胸口,心脏好像被人抓捏在手里,盘核桃般漫不经心,稍一用力,心就会碎成肉糜。他们浑身泄劲,软塌塌地跪了下去。
我钉在原地,瞠目喘息,眼泪无法自持地流出来。
身后人声寂寂,唯独风卷衣袂,猎猎作响。
释天走过我们身边,眼底空无一物,不见众生,满地齐刷刷跪着的于他而言不过是大漠砾石,亦或是终将风化成屑的腐肉枯骨,甚至引不起六道神漠然一瞥。
他不再穿那件大氅,也不再钟爱血色衣衫,眼下身着墨绿长袍,孤身穿过门楣,面无表情地没入没有尽头的甬道,走向无人可亲无人可近的至高神位。
“六道神!”末月忽而高声呼喊,“求...求求您,求您判我入修罗道!我愿成为永无宁日的阿修罗,求六道神,求求您,求求您...”
六道神没有理会末月的啼血。但他眼里并没有轻蔑或是厌恶,自己尚且满身疮痍,是以对这些陷入七情六欲无法自救的万灵苍生,他不觉多了几分容忍。
末月不肯退,狠握紧拳,手里攒满混有砾石的粗砂,割破掌心最柔嫩的皮肤,指缝里渗出黄沙大漠里最凄艳的颜色。
“六道神!落玉如果还在,一定想有人陪在落仓身边好好照顾他!”
天神顿住脚步。
穿堂的风高高卷起他的衣袍。
背影,如遗世残迹。
未来听见竟有人敢在六道神面前提起落玉这个的名字,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末月这个看似怯懦却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在未来仙君眼中已走到了穷途,六道神会剥离她的魂魄,撕成碎片。
未来仙君忆起那生不如死的痛苦,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
许久过去,六道神迟迟没有动静,整个人定在翻飞长袍里,似一尊亘古如厮的泥胎神像。
“玉儿若还在,会想要怎么好好照顾落仓?”
天神如是问。
末月惊愕不已,没有料到六道神会有此一问,是以明明听清了,却不敢答。
甬道里灯火被吹得东倒西歪,屹立的天神脚下踩着自己摇曳的影子。
末月终于回过了神,“我想,落玉她肯定不愿落仓过得那样孤独。”
六道神听罢不置一词,目空众人地继续往前走。
“六道神!落玉她,肯定也不忍您过得这样孤独!”
释天的影子晃得愈发失去章法,但没有再停下脚步。
我斗胆抬眼,追随释天背影望去。
末月替我道尽呕心沥血的话,可这样的话熨帖不了六道神的心,亦不可能让他从极寒的高处走到花团锦簇间去。
那背影终是消失在昏暗的火烛里。
风止。
众人兀自在地上又跪半日,才如梦初醒,冰凉黏腻的四肢勉强支撑起身子,趔趄地站立起来。
未来拍掸干净身上的沙,重新高悬起解语镜,镜子里的话先是对末月说,“你可知修罗场里人人修得断情绝爱才算正果。而那位阿修罗王又是天生淡漠,末月仙姑不要再执拗下去了嘛。”
末月此刻已止住了眼泪,咬唇不语,眼神却一如从前坚定。
未来无声地叹叹,不再理会末月,转而面向众人,在镜中道:“这便算见过六道神了。诸位留下帖子,我定亲手奉上。仙官们自便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