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她在这个家彻底成了透明人,或者说是个会呼吸的家具,没人会特意看她一眼,但谁都能随手使唤她。
一无所知的时候怎么不算幸福呢?当她开始上学,当她识字后,她才发现,原来痛苦是可以被命名的。
升入初中后,连莲在泛黄的《新青年》合订本里读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奶奶的诅咒与捐门槛的故事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当她读到《娜拉走后怎样》时,窗外正飘着柳絮,某个蛰伏已久的念头突然破茧而出。
“妇女能顶半边天。”她望着斑驳的墙壁,上面还残留着不知哪届学生刻下的字迹。这句话她从小听到大,可她的半边天在哪里?是在杜梅永远偏向哥哥的粥碗里?是在父亲冷漠的背影里?还是在那个雪后清晨,她舔着碗底糖粒时,无人知晓的、短暂的甜?
1969年春天,一列开往宣城的绿皮火车喷吐着浓重的煤烟,缓缓驶离京城。连莲紧贴着车窗,她赶在知青下乡的尾声满了十六岁,自己报了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夹层,那里缝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和零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忐忑的心事。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自远行。临行前,杜梅把她拉到里屋,那双常年操劳的手粗糙却意外温暖,将攒下的粮票和钱塞进她手心。“藏好了,”女人压低声音说,“别让人瞧见。”
连莲怔住了,这是继母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关切。钱太少,明显是杜梅从日常开销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这个从未抱过她的女人,最终成了唯一送她出门的人。
火车穿过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渐渐陌生。连莲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中,她摸了摸缝在衣服里的“财产”,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模糊的希望。
宣城这个过年不吃饺子的地方,意外地承载了连莲最鲜活的青春。初到时,她看着陌生的稻田和竹林,听着完全不懂的方言,像个突然被扔进异世界。
这里的蚂蟥总爱往人小腿上钻,她跟着老知青学会了用肥皂水涂抹草鞋;双抢时节,她弯着腰在烈日下插秧,汗水把头发黏在脸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带来的踏实。
渐渐地,工分本上的数字不断累积,最终换来了一个“妇女突击手”的称号。当大红奖状递到她手里时,连莲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丧门星”这个称呼了。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她。她可以只是一个普通的知青,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挣工分的劳动者,可以不必背负着原罪活着。
1971年谷雨时节,大队书记带着说媒的人来时,连莲正在猪圈起粪。粪叉深深插进泥里,她直起腰擦汗的动作十分利落。
“我还小,像是能给人当媳妇的吗?”她握着粪叉的手紧了紧,想起老知青们的前车之鉴——那些匆匆嫁人的知青,如今不是挺着大肚子下地,就是被婆家拴在灶台边再难脱身。粪叉在泥地上划出的深深沟壑,像极了她给自己划出的人生界限。
连莲时常觉得命运是个古怪的裁缝,缝缝补补。
本该饱受期待的出生,却带走了母亲;奶奶的刻薄是折磨,但老人的离世让她获得了喘息的空间,却带来了父亲的憎恶;继母生不了孩子是遗憾,却意外让她能好好长大。就连下乡这唯一一件她主动选择的苦差事,因去得晚而得了前辈们摸索出的经验,因长得好看而得了乡亲们额外的宽容。
在宣城的田野上,连莲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真相:当一个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活着这件事上时,反而能活得格外清醒。她不再纠结父亲的眼神为何总是冰冷,也不再琢磨继母对她与哥哥不同的态度。每天清晨扛着锄头出门时,晨露打湿的裤脚沉甸甸的,就像她渐渐充实起来的心。
这十年间,连莲在乡下逐渐成长为一个聪慧坚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