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攥紧了方向盘，却仍只是点头。

那之后，空间沉默下来。

空气因此变得粘稠，像是大雨迟迟落不下来的下午，浓重的湿气裹挟着江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江嶷抿抿唇，“你最近……都还顺利吧？”

又开始了，这种没话找话的氛围。

“还好。”

得到的答案很简略，让江嶷有些无所适从，他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那……”

“哥，到了。”

江嶷怔了怔，而后跟着抬起头。

不知何时车已开进了小区，在单元楼间停下，是江洲的家。

说起来，那时江洲回来得突然，后面又一连串发生那么多事，江嶷还从没去过弟弟的房子。去了江洲家，或许就有话题可以聊了。江嶷无声地松了口气，抬手掰开车门把手，车门却纹丝不动。

他奇怪地看向江洲：“没开锁吗，要不要——”

他声音忽而一顿，剩下的半句话吞回肚里。

江洲看着他，脸色很白，一片潮湿的睫毛下，眼神痛苦挣扎：

“哥，你还恨我，对不对？”

江嶷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江洲却是那么认真。

“不然，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呢？你说你自由了，那我呢？是我一直拖累了你吗？”

在江洲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哥哥的累赘。

他从小身体不好，阴郁、内向，如果仅仅是这些他大概只会被边缘化，可偏偏上天又给了他一副有点小聪明的脑子，让他彻底成了所有同龄小孩的讨厌对象。

和他不一样，哥哥机敏、可靠，又很会照顾人，是那一带的孩子王。所以每次哥哥带着他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其他小孩就会在背后骂他是个没用的小拖油瓶。

后来，这件事被江嶷知道了，为了他和那些男孩们大打了一架。面对哭成一团的手下败将们，明明自己的脸也被抓烂、膝盖磕得烂糊糊的，哥哥却仍昂首挺胸地拉着他，对那些男孩喊：

“我弟弟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小孩，他昨天数学考了一百分！”

后来，没有人再敢欺负他。

再后来，那些男孩的家长们找上了门。

当时母亲刚下班，手里拎的菜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开始给那些怒气冲冲的家长们道歉。江洲印象深刻地记得，在最后，母亲强硬地按着哥哥的头，给那些男孩们一个个道歉。

他已经记不得那场道歉仪式持续了多久，或许很快，又或许很漫长。在家门终于恢复它孤儿寡母的冷清后，母亲挺直的腰背垮下来。

“江嶷。”

母亲捂脸哭起来，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就算哭也不许人看见她的脸：

“江嶷，我求你别再给我惹事了，我上班已经够烦了，我求你、求你别出去了行不行？你就在家里像小洲一样让人省点心不好吗？算我求你了。”

那时哥哥是什么表情呢？

他不记得了，那时他多想辩解，可喉咙却像是被胶水糊住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是个胆小鬼。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包括现在，江洲还是常常会想：哥哥应该很恨他吧。

如果他再强大一点，哥哥是不是就不会为了保护他而受伤了呢？如果他再勇敢一点，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挨骂了呢？

“小洲。”

指尖温柔地替他拭去颊上的眼泪，江嶷端详着他，忽而笑起来：“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洲愣愣地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

很快，江嶷的手从他脸侧离开，然后，江洲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按在了哥哥肩上。像是小时候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宽大的手掌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你知道吗，你和妈一样，都是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江洲愣住了，眼眶很快又是一酸：“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里，为什么还要走呢？”

耳畔传来声轻叹。

“小洲，我和你不一样，从小我就总爱给妈惹事，我……”

不等江嶷说完，江洲便扑腾着从江嶷肩上挣起，语气急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一起比较？我们是兄弟！”

江洲不懂，为什么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要将他们比上一比，他们明明生而一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分裂他们？

这下换江嶷愣住了。

但很快便又领悟了弟弟的言外之意，江嶷笑起来，脸上竟是释然。

“谢谢你，小洲。”

“我说的是真的！妈她也——唔！”

“嘘。小洲，听我说完。这次的事情，明明妈已经提醒过我很多次了，我还是骗了她。最后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是我活该，我没脸见妈。”江嶷苦涩笑笑：“而且，妈应该也对我很失望吧。”

“才没有！”

江洲着急起来，可他也明白这种时候语言总归苍白，他慢慢放松了呼吸，看向江嶷：“哥，你明天晚点再走吧，明天是星期六。”

看到江嶷疑惑的表情后，江洲补道：

“每个周六，妈都会去……祭拜你。”

阳光下的墓园少了几分肃穆，多了些暖意。

熬过苦冬，几乎所有生物都已在暮春苏醒，树叶摇簌，杨柳轻拂，鸣鸟啁啾，阳光纷撒在大理石墓碑上，墓碑前蹲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

女人将篮筐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石阶上，嘴里叮嘱着什么，像是高中时候隔着栏杆递饭盒，交代他这个盒子里是汤敞开凉凉再喝，那个盒子里是饭菜，还有保鲜袋里削好的苹果容易氧化，要赶紧吃掉。

妈好像老了。

江嶷远远地看着，视线一点点模糊，本就矮小的母亲在他眼中渐渐融化成了一个像素点。

母亲站起来，踉跄一下，被边上的江洲扶住。

两人就这么彼此搀扶着离开。

江嶷在他们刚刚停留过的地方站定，垂下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遗照，感觉有点神奇。

江嶷牵牵唇角，又很快被石阶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是一包新鲜的苹果，削了皮切成小牙儿装在保鲜袋里，氧气还没来及腐蚀它，依旧光洁。

原来妈还记得。

那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连江嶷都不记得自己高中的时候原来喜欢吃苹果。他长大了，太多这样那样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看什么书，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可妈还记得。

保鲜袋里透出黄白的果肉，看着就脆甜多汁。

不吃就可惜了。

江嶷解开保鲜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果然是他想象中的味道。

突然，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

江嶷动作一顿，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