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残月高悬,他想起突利等人对萧瑾的伤情闭口不言,只怕情况不妙,满腹郁气难消,索性遣散金吾卫,随意在路边找了处酒肆喝酒。
他本打算大醉一场,就地而眠,灌了大半坛,意识尚有几分清明,隔壁桌有几个酒鬼闹事,“哐啷”一下,一个酒壶从他额上砸落。
他正愁满肚子气无处发泄,抹了把血,撸起袖子把几个醉鬼臭揍了一顿。在伤者的哼唧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面对满地狼藉,心想这酒是喝不得了,踉踉跄跄回了在兴化坊的私宅。
一进门,岂料中堂之上燃了数架烛火,长公主一人枯坐,面色冷凝,“喝酒了?”
萧融知道长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平生最恨行乐无度,他衣衫半湿无意周旋,借着酒醉假装没有听到,向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扶着小厮就要往后头去。
“站住!”长公主望见他嘴角伤痕,语气缓了些,“明日去给你妹妹和姨奶奶陪个不是,就说是你听闻五郎遇险,一时失了分寸。”
萧融面上浮着酒晕,干脆挥退仆从,“呵呵”一笑,转过背来摆摆手说:“徐小姐可不是我妹妹……我妹妹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他自知失言,索性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出来,“母亲,我不过离家半年,我妹妹就不记得我是谁了,待我寻了机会再去,一家人竟都搬走了,连个口信都没留下。”
长公主听他骤然提起十数年前的往事,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这些事你原先从没说过——你恨我?”
“不敢,母亲养育之恩大于天。”
“你恨我!”长公主喃喃自语,脚下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
萧融见她目光似有谴责之意,她必以为施舍了他荣华富贵,他就得感恩戴德,没想到他一微贱之人,竟这般不知好歹。他胸口仿佛缠着一团火,谑笑道:“母亲,您很情深意重吗?人死不能复生,还要找个和父亲像的收为养子!”
长公主攥着扶手的指节泛起了青白色,看着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觉得无比陌生。
萧融眸光湛然,声色是和风细雨的,“这般情深意长,当初何不同徐家其余女眷一并殉节?既然选了和离,又何必惺惺作态!是这萧氏皇族之人生来虚伪,还是您心中有鬼呢?”
长公主秀美的眼里泛起了泪花,瘦弱的肩膀不停颤抖。萧融虽然与她算不上亲厚,但还是有几分感情的,把目光瞥开了些许。
如今他得圣人看重,已经不需要依靠她了,若是她觉得自己养了条白眼狼,到圣人那里去告一状,圣人最多也就冷他一阵儿,再不济将来还有五哥,五哥若是有个好歹,还有四哥。
“我便不该让你入宫伴读。”长公主泪珠成串,打湿了胸前的锦背子,“圣人把你变成了他的儿子。”
“无论您后不后悔送了儿子这场泼天富贵,您的恩情,儿子我永远铭记于心。”萧融掏出手绢,贴上长公主惨白的脸颊,“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我还要替您养老送终呢!”
长公主一巴掌甩在萧融脸上,盯着他,呼吸一下比一下短促,忽然一捶胸口,“呜”一声哭了出来。
血统高贵的长公主从不出声哭泣,她是隐忍的,克制的,与人有距离感的,宛若一株清莲般幽然绽放在锦屏画梁之间,斜戴金钗的发髻泛着冷光,向他招招手说:“从此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萧融站到她跟前冷眼睇着,怀念那个不嫌他脏、不用他每天沐浴、会用柔软嘴唇不停亲吻他脸颊的阿娘——她还在人世吗?长公主赏他们的金银财宝花完了吗?
哪知长公主抬手将他一指,声嘶力竭:“你以为我贪生怕死吗?那是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啊!”
那红红的烛火仿佛烧到了萧融的面庞,他不禁后退半步,酒意顿时就醒了。
“你是我怀胎九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圣人借张相之名,逼我和离,逼我拿掉你,甚至命人在我的饭食中下药,我宁可绝食也要留下你,因为你是你父亲唯一的骨血!正是为了让圣人安心,我才不得不一生下来就把你送走。”
长公主走到萧融面前,摸摸儿子的脸,目光满是为母的温柔无奈,“可我舍不得你,我住到了曾城,就为了离你近点儿。我看你蹒跚学步,看你叫别人阿娘,真是寸心如割。”
这是什么骗他回护那个细作的花招吗?萧融难以置信,打开长公主的手,喃喃低语:“你在骗我!”
他猛然想起她从不让他食银鱼羹,他以为是徐六郎不喜,便不许他吃。后来入宫无人看顾,方得大饱口福,哪知当夜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回府后方听管事姑姑提起,她亦对此物过敏。
“是,我是有私心,你不仅是徐家的孩子,你身上也流着萧家的血,我宁愿要你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之中。可是怎么就……怎么就把你变成了你舅舅的儿子?”
她长于尔虞我诈的宫廷,幼时丧母,只能与养兄相依为命。养兄多疑,即位后将她指婚枝繁叶茂的徐家,要她做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命运却使她遇到了徐六郎。
他是她见过最温和善良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他从不杀生,常年茹素——他们亲生的骨肉为何如此性情,仿佛和她哥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满腔沉痛,连呼吸也觉冗余,“你的名字是圣人取的,你以为‘萧融’二字当作何解?”
原来这么多年他都在认贼作父吗?萧融一时犹如五雷轰顶,转身乘着月影疾奔向无边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