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车子已丝滑拐进巷口,阿元的方向盘打了个满转,惊起檐下一串晒着的腊鸭。阿元选了生哥常去的私厨,一行人走进包间,八仙桌旋开孔雀蓝的台布,五寸青花碟次第铺展。桑拿鸡掀开竹笼时白雾轰然腾起,皮下凝着金黄油珠;鱼生薄如蝉翼铺在冰上,配着柠檬叶丝与炸芋丝小山;烧鹅琥珀脆皮裂开细纹,渗出半透明的蜜汁。
岘青惊觉南北饮食差异之大,生在中国真是太幸福了。任平生转动玻璃转盘,老火汤的椰香混着陈皮气息漫过来:“先饮汤,润肠。”
服务员还在陆续上菜,双皮奶凝着淡黄油衣,装在瓷盅里刚被放定轻叩桌面便颤巍巍晃。刘岘青笑着表示:“任总太破费了。”
任平生用公筷往她碟里布了片透光的鱼生:"初次见面摸不准口味,总得多试几样。"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顺德菜讲究分量精巧,你每样尝两口,拣合胃口的吃。"自己却只舀了半碗老火汤,瓷勺刮着碗底沙沙响。
岘青解开手腕的皮筋将长发挽成一团发髻,她夹起鱼生蘸满花生油,舌尖猝不及防撞上鲜甜,这才惊觉顺德鱼生竟是不蘸酱油的。
任平生看她瞪圆眼睛,笑着指指芝麻盐小盏:“岭南人信原味,好比香云纱染泥,料子底子好,才敢素面朝天。”
岘青毫不客气,吃得过瘾,又夹了一块桑拿鸡送进口里,软弹鸡肉裹着沙姜香轰然漫过口舌,皮下凝着的油珠正巧滚落在她虎口薄茧上,她大力吃起这一桌子顺德美食。
任平生这二十多年来见过的商人无数,女子无数,今天这么一个女孩子骁勇的吃相惹得他满心欢喜,她安安静静坐那里好像跟着家里大哥外出打牙祭的小妹,吃得阿元也忍俊不禁起来,他强压住嘴角,背过身去咳嗽,肩膀可疑地抖动着。岘青丝毫不受影响,她畅快的大朵快颐,吃完她满意的放下筷子,还是一心想去看看晒场。
铁门在陈旧的吱呀声中被推开,近处工棚内,成排香云纱布匹在竹架上绷得笔直静待砂洗工序,像晾晒的干海带。任家的晒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远处露天铺到天际线的竹架上,未砂洗的香云纱布匹被铁夹咬住边角,在咸湿海风里翻飞如旗。工人推着涂泥机匀速碾过,薯莨汁液渗进布纹时腾起锈色雾气,空气里浮着类似新鲜薯莨汁混合铁器生锈的腥酸味。
任平生抓起一把晒干的河泥搓了搓,细沙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现在机器能控泥浆细度,比老师傅的手还稳。”他布鞋底沾着经年累月的褐色泥垢,沿着晒场走道给客人介绍时,竹架投下的光斑在他藏青色裤腿上明明灭灭。
刘岘青的指尖在布匹边缘蹭了蹭,沾着未干的泥渍笑道:"横竖要晒够四十八天。"她拍素材时格外仔细,连涂泥机齿轮间的薯莨残渣都要凑近拍特写。任平生见过太多举着相机走马观花的访客,倒是头回见人拍完素材直接换上工装靴,蹲在泥槽边跟老师傅学刮泥手法。
老匠人握着她的手腕往泥浆里压:"得让泥吃进布纹!"飞溅的河泥沾在她挽起的袖口,又在扎起裙边的绿袍子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褐斑。
任平生望着岘青后颈沁出的汗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天,自己也是这样浑身湿透趴在竹架上抢救布匹。那时老场主后来的老丈人骂他死心眼,隔不久却把祖传的河泥配方塞进了他裤兜。
钥匙串撞在黄铜锁上清泠作响,任平生引着人绕到店铺后门。先前晒场里硬挺的布匹此刻垂在木架上,像被驯服的潮水。岘青挑起匹鸦青色料子,借了室内的灯光,隐约间布料暗纹里竟浮出铁锈红的云纹。
"这叫过乌,得趁着三伏天露水未干时染色。"任平生拿起银质杆镶了玉兰花头的翡翠茶铲勺出单枞茶进茶壶,紫砂茶壶嘴吐出白雾,"去年连下37天雨,光翻晒就折进去......"沸水声截断尾音,茶案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眉间皱纹。
岘青接过茶杯,食指合并中指扣了茶桌两下。喝下一口香茶:“任总,敢问香云纱这些年如何定价呢?”
任平生起身离开茶桌,从架子上抬出一匹布料,抖开这匹泛着幽光的料子,褶皱流动如陈年酒浆:"定价这事,日头钱占三成。日头天数、人工成本、市场风向...有时候连我都算不准。"他吹开茶沫,"去年阴雨多,成本就比前年涨两成,可客人只当是炒作风向。"
布料堆在八仙桌角落,岘青摸着块指甲盖大的干涸河泥,忽然明白展厅茶台不只是风雅,那些难以量化的人工翻晒成本、不可控的阴雨天工期延误,都随着茶汤滚进定价的缝隙里。岘青在布堆里细细摸索,选货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专业积累,审美和直觉。
她最终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手感选了一些样布。任平生剪布时剪刀擦出裂帛声,岘青望着纷扬的细碎布屑,想起吴城布行老师傅提到香云纱的行话:真正的好料子不怕留疤,就像老茶饼总要带点霜斑才够味。那些机器打磨不掉的手工痕迹,此刻在她眼里成了最宝贵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