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道燃烧着火焰的响箭划破暗色,在最顶端处炸开,我感到船体一阵震荡,接着江面绽放开一朵无色无形的花。
船体又好像起火了,将船夫与游人困于江火之间,进退两难。
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南风仙子就是这么一个人吗?可我与前生的我不同,我有忠爱之人、两情相悦的夫君……厌恶的人也好,不怀有爱意的人也罢,我不都来者不拒吗?
风雨渐息,乌云偏移,没再落上游人的身体。
氤氲了雾气般的视野里,夏逸飞退了一步,跪坐在床榻的另一端喘息。我则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翻了身,将脸上的汗水擦在身下的布衾上。三个回合打斗下来,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相互歇了口气,我听到夏逸飞走下床榻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
“睡着了?”
“没有。我说了,你倒下了我还……清醒的……我只是累了,歇会儿。”
夏逸飞扶着我肩替我起身,抓过手边他的衣裳披到我身上,温柔地将我包裹严实。
“我带你去赏月。”
我无语扶额:“……你为何那么喜欢赏月啊。”
夏逸飞失笑,随手又带了件披风,打横抱起我跳上墙头又纵身一跃跳上屋顶。
“因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天边的圆月落下的光晕,映入夏逸飞深邃的眼眸里,映照出光亮。瞌睡全无、身心宁静。我不自觉地回想起过去军营里的故事,想到那些有星辰陪伴的日子,想到那些与星辰诀别、假扮“公主”和亲的画面,还有和夏逸飞有关的一切。
我问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将军想家了吗?”
夏逸飞略一沉默,从月亮上收回视线,低声道:“……想,每年每月每日都在想。”
我略感意外地抱着膝盖,问道:“我记得是……洛城?”
“嗯。”他往我身边凑了凑,敞开披风将二人包裹住,“但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人,回去了,也无济于事。我唯一挂念的,是她。也不知她还活着没。”
那姑娘叫韩风,是重生前的我赠予的名。
“我来东凉之前,听说清漪公主身边有一侍女叫风儿。年幼时进宫,因同公主年龄相仿,做了贴身侍女。我想,她可能就是你的青梅。她原本是要随公主嫁进东凉,但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她被调去了别处。”
“这原因与你有关吧?清漪公主。”
“多少有点吧。”
我凝视远方,
“万事皆有因果。原本该是她披上这嫁衣踏入东凉……我第一来东凉,是为成她能与你再见面的心愿。若此刻站在春来殿的是她,你们此刻应当已经重逢。可偏偏阴差阳错换成了我……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若来此,便会……”
我的声音渐弱,夏逸飞也明白我的意思,这件事点到为止。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他举头望着明月,偏过头靠上我,贪婪地蹭了蹭。
十五的圆月的确好看,但我深知夏逸飞不是在说天上的月,而是别有所指。比如他今夜为何饮酒而来,为何露出落寞的表情。
当真是忘乎所以,圆月之日是柳砚清每月最难熬的日子,我竟忘得一干二净。
“你胸口上的梅花印……去了哪里?”
“从未见过的东西,我无法回答你。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和韩风有关。”
用过早膳,我比上学堂的娃娃还积极,冲出春来殿右拐奔向秋雨殿。院子里侍女还在清扫落叶,一来生二回熟,我三天两头的常客,众人皆认我为熟客,随我在秋雨殿进进出出。
“柏夫人早!”
内室里,柏夫人正用青瓷盏盛着丁香水漱口。侍女离开后,她起身牵起我的手一起走向后院,她掌心还带着晨起的暖意。
“清漪公主早安。用过早膳了吗?”
“嗯!我们今天做什么?”
柏夫人沉吟片刻,忽然抚掌笑道:“制作香囊如何?正好前些日子爹爹托人送了些香料来。”
我雀跃地拍手附和道:“好啊!我也许久没做香囊了。之前给师尊做过安神的药草香囊,今儿试试熏香的。”
柏夫人正在推开厢房的门,闻言回头:“师尊?清漪公主在赵国皇宫里的先生吗?”
我略显尴尬,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多嘴。
“嗯……教过我一段时日。”
柏夫人指尖轻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师尊——好特别的称呼。按说公主的授业恩师,不该称少傅或是侍讲么?”
我顿时语塞,没料到她竟会这般刨根问底,只得含糊其辞:“师尊是……是……我私下给取的,以示对老师的……尊敬。”
柏夫人忽地展颜一笑,眼角弯成两道月牙。取过案上的青瓷茶盏递到我手中,茶汤映着她含笑的眸子:“清漪公主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我猜,公主的师尊一定也很喜欢公主。”
原来是拐着弯夸我啊。我为刚才有一瞬怀疑过柏夫人而道歉。如此心思单纯之人,怎会有害人之心。我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柏夫人。其实……”
闻声她看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气,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上的褶皱。
“我的名字不叫赵清漪。”
话一出口,心脏便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腔。
该不该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盘旋。若是走漏风声……我下意识环顾四周,庭院里只有风吹过梧桐的沙沙声。但柏夫人她……
目光重新落回眼前人身上。她正用那双杏眼专注地望着我,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关切。恰在此时,云层忽散,一缕斜阳穿透而下,为她圆润的脸庞描上淡金色的轮廓,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辨,像是被镀了层温暖的釉彩。
若是连她都信不过,这深宫之中,我还能相信谁?
“我……我其实……”
她的眼神是清澈的,不是城府颇深之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无邪的,是能参透灵魂深处的澄澈。温暖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我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
“我其实,不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