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的苏醒是从睁眼、混沌、肢体失能,逐渐迈向意识回笼、拾取感知、恢复行动能力的过程,赵心慈到访时他才勉强渡过这段煎熬。
来人在短暂的沉寂里,踩着几无声息的慢步扫视了一圈室内,兴致缺缺地挪过把竹椅挨近床榻,叠腿安坐了下来。
沈巍紧绷着脊背靠坐在床头,面色清冷不苟言笑,双手对称平压在被单下的腿面上,看上去有些拘谨。
“很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赵心慈不太适应环绕在空气里的药味,捏了捏鼻翼缓声开言:“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没关系”,沈巍礼貌地应声,尽可能表现出从容与淡定:”我知道您有话对我说,一直以来是我怠慢了。”
即是长话短说,寒暄什么的大可省略,赵心慈就此掠过了开场白。
“沈巍,我今天来呢,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云澜自打回来以后始终处在昏迷中,现代医学暂时还无法向他提供切实有效的帮助,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我已经把他接回了家,也安排了专人照顾,目前各项指标正常、状态也很稳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沈巍聚精会神地听着,仿佛意犹未尽般,在话音顿下来好几秒后,才慢半拍地给出反应:“哦,有您照顾他,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赵心慈点点头接着说:“话虽如此,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经此一役难保日后不受影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巍心里“咯噔”了一下,却非会意,而是顺着他的话在记忆里回溯自己有没有把“疗伤”的流程走完。
“沈巍?”赵心慈颇为在意他此刻的状态,生怕他走神。
“嗯,在听。”
“那我明说了,目前看来,云澜确实肩负着天生的使命,注定会成为维系两界和平的重要人物,那么就算他不当特调处处长,恐怕也无法卸任‘镇魂令主’,换言之意外和考验将始终伴随着他,伤害在所难免,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希望要和他在一起、并肩走下去的那个人可以和他建立互相照顾和互相支撑的关系,至少不能是单方面仰赖他、加重他的负累。”
单方面仰赖他、加重他的负累,这不就是在赤果果地指责他吗?
赵心慈一出现沈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并不能令他免于羞耻和难堪,好在他不是个容易心慌意乱的人,抬眼“望”过去,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受伤”的端倪,似是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知道你很在乎他、也很关心他,可‘在乎’和‘关心’不也要有‘能力’才有价值吗,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光有心又有什么用呢,这话是不近人情,但作为一个父亲我非说不可,因为这关系到我儿子的未来,他的路还很长,一个人尚且不易,我不能眼睁眼看着他……看着他……”
后话被“咳咳”的清嗓声带过,意思却十分明确地表达了出来。
看着他泥足深陷、自毁前程吗,沈巍惨淡一笑,不知不觉中手下的被面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叛逆、桀骜,但重感情、讲义气,容易作茧自缚,所以很多道理我同他说不通,可固执到最后,受伤害最深的只会是他自己,如果你真心为他着想,就必须主动离开他——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主动离开!
怎么主动?怎么离开?和他谈分手,各奔东西?还是销声匿迹,永不现身?又或者……一死了之?
在沈巍看来,分手必然会失败,消失倒是可以一试,但赵云澜找到他恐怕只是时间问题,唯有“死”才能彻底地“离开”!
“你有没想过,假使你没有受伤,那你就不需要他的照顾,他也不至放不下你,或者一切根本就不会开始,所以说到底是造物弄人、因果错配,你们本就不该走到一起。”
是啊,他们不是“一类人”,被指“错配”亦无可辩驳,身为人父,赵心慈既不认同这段感情也不接受他这个人,固然无情却没有错。
沈巍呆滞地愣视着前方,满脑子都在想,如果没有苏醒该多好,如果是再也不会苏醒那就更好了。
“沈巍?”
见人始终默不作声,赵心慈蓦地站了起来,弓身按向对方的肩头:“没事吧,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机会”来之不易,他太需要他清醒着表态了。
沈巍一抖瑟,攥回了心神,立刻抱歉道:“没,没事,赵局长,您请落座。”
手下是一把尖锐的骨骼,眼前是一张瘦削纤白的侧脸,凑得近了好似连言语间的吐气都平添了几分寒意,赵心慈犹豫了一瞬,目光在那张暗沉的病容上停留了几秒钟……到底,还是慢慢地坐了回去,他忖了忖,语气略微柔和道:“沈巍,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你也可以反驳我、拒绝我,其实只要云澜能幸福,我都可以不计较。”
“幸福”两个字那人咬了重音,沈巍像是被触到了某个痛点,心脏猛地收缩,堪堪握紧的拳头颓然失力,身背软软地松垮了下来。
行至穷途,他根本什么都给不了,可转身却要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终于,他失去了残存的勇气,不再挣扎反抗、不再自我博弈,认命地低下了头:“您言重了,是我的自私拖累了云澜,您应该同我计较;他保全了我那么久,我也应该为他着想。”
——无惧这深渊是他最后的底气。
赵心慈眉宇一舒,心情豁然开朗。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也无须耿耿于怀”,他紧追不舍道:“既然我们达成了一致,那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未雨绸缪,想想怎么才能让云澜接受现实,同时把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