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雾起,山雨朦胧。
长明灯火摇曳。
帷幔轻游浮荡。
隔着微微晃动的白玉珠帘,透过将火光洇成一片薄雾的纱屏,谢庭钰静静地看着纱屏后的棠惊雨。
她正站在长案前对着一只汝窑青瓷胆瓶插放松枝。旁边皆是剪落的碎松枝。
眼前之景,美得仿佛一幅雅致的泼墨画。
“惊雨。”他隔着珠帘与纱屏唤她。
“大人回来啦。”她心情明快地放好最后一枝松枝。
没听见回应及脚步声,棠惊雨疑心自己听错,回身去寻,恰好与珠帘外谢庭钰四目相对。
她捧着青瓷胆瓶绕过纱屏,站在屏前隔着珠帘看他:“你怎么不回话?”
珠帘内的光更亮堂,照得她的皮肤似揉了金粉银屑一样莹亮。
珠帘外的光稍显暗沉晦涩,映得他的身影似洇墨的笔迹,模糊而不明朗。
半晌,他才开口:“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将你送给别人?所以那天才会跑去码头,上了去灵州的船。”
他发现了。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还没玩够呢。
她沮丧地垂下头。
他歘的一下撩开珠帘,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说:“笨得要死,我怎么可能将你送走。”
棠惊雨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神色沉闷地往前走,轻轻撩开珠帘,站在珠帘外背对他,捧着青瓷胆瓶半侧身,回头用余光瞧他。
夜雨滴滴答答,更漏咚咚回响。
“你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字句一出口,转瞬就散在清冽的风里。
短短四个字,将谢庭钰钉在原地。
“我喜欢你”和“你喜欢我”,看似都是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实则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涵义。
她的口中,“我喜欢你”其中的真意犹如沙海淘金,而“你喜欢我”却是拨开云雾显山水的,一个陈述定论。
她继续说:“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雪松一样,可以专门将它们从深山里运到身边种植,悉心照料,用心呵护。
“目光可以久久停留,也可以长久地放在心里。
“却不会总是想起。
“因为我的心,有太多东西。
“除了它,还有拢翠馆的竹林、翠嶂的松萝、浮荫山庄后的石潭、清荷榭的莲、秋衡山的旷野幽林……
“雪松,不是唯一。
“没有它,会不开心。
“但也还好,能熬过去。”
听完她的论述,谢庭钰沉默着。
将人比作草木,当然荒谬。
可事实如何,他却也不敢往下深想。
这一刻,他由衷地唾弃自己,为自己感到作呕。
无法坦承一些事实存在的龌龊。
无法确认一些缠绵悱恻的情意。
只好置若罔闻。
暂且用模糊的态度应付过去。
因而,他胡乱应道:“胡说八道。”
山风湿冷,珠帘晃荡。
青瓷胆瓶里的雪松枝,在晦暗的火光中沉淀着油润暗沉的幽绿色。
此情景,正是:
一明一暗心交错,光影轮转悲喜换。
此身可比惆怅客,不解红尘几烦忧。
一日,谢庭钰与陆佑丰随李正卿去往郭阁老的府邸。
郭阁老是李正卿的多年好友,今日他七十大寿,李正卿特地携两位得力干将,一道为其贺寿。
郭府热闹,到处是推杯换盏,细乐声喧。
谢庭钰与陆佑丰皆对此等宴会无甚上心,正好作伴,在席间悄悄地划拳斗酒。
一时耳尖,听闻斜左方有一小撮官员笑论灵州如何如何好,老兄真是有福了之类的话,谢庭钰没忍住冷嗤一声,喃喃自语:“灵州有什么好的。”
“嚯?你不知道?”陆佑丰随口应道,“柳大人年事已高,辞官去灵州养老,下月十五就启程了。灵州那地界山清水秀,最宜入山避世隐居。那儿的隐士,不是文人墨客,就是退隐朝堂的官儿,甚至还有些江湖侠客和隐姓埋名的杀手。”
说到这里,陆佑丰笑起来:“隐居隐的还挺热闹。”
谢庭钰猝然醒悟。
谢府,留芳亭。
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留芳亭就伫立在花幽林深中。
前头刚下过一阵雨,青苔地上落满胭脂色的花瓣。
空气里都是一股被雨水润泽过后的清香。
棠惊雨靠在亭柱上,坐看亭外的雨后海棠。
她褪去鞋袜,双腿舒适地霸占整条连椅,一手拎着一壶青梅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忽然手里的酒壶被夺走,抬头一看,与眉眼含笑的谢庭钰视线相撞。
“小骗子。”谢庭钰伸手拧她的脸。
“原来你平日断案,都是靠冤枉人?”
“我可没冤枉你。”他留恋地看了两眼她搭在椅面上的一双赤足,拍拍她的大腿,“让让。不然坐你腿上。”
她立刻缩起双腿,抱膝靠着亭柱,看着谢庭钰挨着自己的双脚坐下。
因为怕他坐到自己的脚趾,她的双脚连忙往后挪了一指节的位置。
他垂眸看着,黑褐色的椅面与乳白色的双脚形成强烈的色彩冲击。
她被他瞧得蓦然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稍显慌乱地用双手遮住裙摆下方的双脚。
他缓缓抬眸看她。“藏什么。我又不是没摸过亲过咬过。”
“……禽兽。”
他笑着挪开眼,仰头喝完酒壶里最后一点青梅酒,将酒壶搁到一旁,继续方才的话题:“你一直想去灵州,为什么?”
“嫁人生子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咯。”棠惊雨边说便调整坐姿。
“还说不是骗子。”他看向她,“明明是想去避世隐居。”
她顿然愣住,惊愕地望着他。
“如此说来,我与你会有如今的境况,都赖你当初欺瞒于我。”
“……若当初我说了真话,你就会放我走吗?”
“……”
这话把他问住了。仔细一想,要是她说了真话,他恐怕更不会放过她。
望山跑死马。她要真去进山隐居,那与他真是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见他半晌不回声,她翻了一个白眼:“狗官。”
他装听不见,另起话题:“当时为什么要跟我说那样的话?”
“没为什么啊。”她抱腿坐正,双脚踩住椅沿,面朝亭中央的石桌石凳。
石桌中央有一个特别的组合花器——一只乌黑色的素胚圆盘,圆盘装满水,水中置着一个充满使用痕迹且稍显破旧的长筒竹篓。
竹篓里插放着鲜妍怒放的海棠花枝。
古朴与新鲜,乌沉与靓丽。
胭脂色的花瓣落满石桌。
幽幽几片掉在圆盘上浮动。
仿佛一刹那的永恒就此留驻。
“我想知道缘由。”谢庭钰的目光从花器挪到棠惊雨身上,“不管是什么样的荒唐理由,我都要知道。”
棠惊雨的下巴搭着膝盖,盯着落到青石砖上几片花瓣。
半晌,她才开口,语调很轻:“当时……觉得你会笑话我。”
谢庭钰:“……”
倒也没想到是如此荒唐的理由。
他十分困惑地看她,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