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刘将军被羁押后,不出三日,他便被定下通敌叛国之罪,于午门当众处斩。刘悦因在宫中,被关去了掖庭,等候发落。
此事虽就此过去,但前朝后宫皆人人自危。刘家就像风雨前乍现的第一道闪电,照见了藏在黑暗中的种种秘密。
上次勤政殿一事后,宇文泰也比以往忙了许多,白天不见人影,晚上才步履匆匆地赶回来,一踏进殿门便直接钻进书房,许久也不见出来。因此杨柯每日需要向他上报的兵部文书,都得等到用完晚膳后才有机会呈交。有时甚至会被留在书房内,帮他一道批阅文书,忙到丑时。
今日杨柯好不容易在白天逮到他,早早完成了上报,可没想到过了戍时,彩鸣又跑过来说殿下召见。
走进殿内,却不见宇文泰的踪影。
“殿下?”杨柯轻声唤道。
“我在这,进来吧。”他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杨柯提步往里走去。
宇文泰正立于书架前,手里拿着本书册,闻声侧头:“来得正好。替我去取一件东西。”
杨柯低声咕哝道:“哪里是来得正好?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宇文泰疑惑地回头:“你在那儿嘀咕什么?”
她赶忙道:“没什么。殿下想取何物?”
宇文泰将书册随手扔到一边,懒懒道:“千里镜。”
杨柯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顿了顿,才问道:“去哪里取?”
宇文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眼直直看向她:“观星阁。”
杨柯稳了稳心绪,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殿下怎么突发奇想,要用这玩意儿了?”
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道:“我拿它来并非观测星象,而是另有他用。对了,记得,拿最长的那管。”
杨柯垂眸回避他的视线:“知道了,这就去拿。”
行至观星阁,曾经的枝繁叶茂已是裸茎露骨。门前依旧挂着那串风铃,冷风吹过,叮当作响,好似从前的回声穿越而来。杨柯登至三层,掀开雕花柜门,在柜子前一个一个搜寻。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到了角落里的楠木匣上。杨柯探身过去,打开匣盖,里头的青铜长筒泛着冷光,暗红丝绦缠绕其上——就是它了!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黑暗中传来,吓得杨柯手一哆嗦,差点儿将怀里的千里镜掉落在地。
“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而逼近,观星阁内的木梯发出“吱呀”声响,看来是有人跑了进来。
谁会在这个时辰过来?方才那声尖呼让杨柯直觉不妙,她环顾四周,猛地扯开门帘,闪身躲进了隔间。
“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缝隙,杨柯看见一道白色身影撞开雕花木门,连跑带摔地闯了进来。
“别靠近我!”竟是刘悦!她踉跄着撞向阑干,发间已是凌乱不堪,浑身脏乱,嘴里大口喘着粗气,牙齿嗑哧嗑哧地打颤。
“你休想杀我!”她面朝着房内楼梯的方向,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迸出眼眶,“我刘家满门冤魂都看着!老天留我这条命,就是要让我将真相公诸于众!”
话音还未落,她对面的楼梯亮起了光——景泰宫的檀若正提着宫灯拾级而上:“刘姑娘,都死到临头了还挣扎什么?”她足尖轻点木板,叩出规律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乐章。
刘悦忽地咧开嘴,露出惨白牙齿:“我们刘家为章家拼死拼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棋盘上的弃子。”她仰头望天,“爹爹,你在黄泉之下,可会后悔啊?”
檀若冷哼一声:“姑娘这话,还是留着,去阴曹地府再跟刘将军说吧。”
“站住!”刘悦忽然拔下发间残簪,直指檀若咽喉,“我现在就要说,是你们让爹爹同柔然串通一气,花钱收买了柔然那群酒囊饭袋,这本就是公开的秘密……为何要让我们刘家来当替死鬼?你说!到底是谁呈的密案?”
檀若嗤笑道:“是谁呈的,有何关系?”
刘悦突然安静下来,眼角衔着泪珠,凄然一笑:“是啊,是谁呈的,有何区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的声音变得出奇平静,“西北土地一日不收回,朝中便不能一日没有章氏。”她仰头大笑,但那笑脸却比哭还骇人,“你们章家算什么东西!这万里江山,都是刘家儿郎用命换来的!没有我们,没有千百英雄将领,哪来的章家!”
檀若拂了拂被风吹起的衣摆,淡淡道:“姑娘少说几句吧,外面风这样大,又有谁能听得见呢?”
“人听不见,但天能听见!”刘悦猛地扬起手,指着苍天,“今日我以血为咒——章氏满门,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她忽然纵身跃出阑干,白色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砰!”眨眼间,一声闷响从地底震来。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另一女子提着裙摆冲至阑干边,她望着地上,喉间发出呜咽:“檀若姐姐,她……她真的死了。”
檀若手里的宫灯晃了晃,她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意:“怕什么,今晚咱们本就是要取她性命。”
“那这……怎么办?”
“只消说她发了疯失足坠楼便是。”檀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攥住女子手腕,“别哆嗦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说完,二人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地从楼上移到了楼底,很快便消失不见。
杨柯从幕帘后缓缓走出,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攥着手里的千里镜,一步顿一步,勉强着探下楼,努力让颤抖的腿打直,结果一抬眼又差点儿跌坐在地上:此刻,刘悦的身体正横躺在她面前。
杨柯从未这样害怕过,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门前,但眼前的一幕让她终身难忘:刘悦的眼珠跳了出来,死死地瞪着空中,原本细长的身子叠成一团,嘴角渗出一道血,那血滴答、滴答,在地上滑溜出去,像条赤红的蛇,窥视着、潜伏着,一下子钻进人的脑髓里。
杨柯只觉喘不上气,哆嗦着退后几步,连跑带摔地逃离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