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宁霍然睁眼。
他先看见的是立在床边垂首不语的怀德和持正,二人皆没动,阿洛昨夜出去了,季承宁身体一僵,那,他脸上的手是谁的?
他虽有了猜想,但犹带三分侥幸地抬头。
正与他二叔凉飕飕的眼睛对上。
“二,二叔!”季承宁一把将自己卷入被子中,隔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碎发向外观察,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来了?”
季琳冷笑,“你是二八年华的闺阁千金,我可来不得。”
季承宁听他二叔的语气凉得要掉冰碴,极识时务地爬了起来,指天指地地发誓,“二叔,我绝无此意。”
季琳只觉再看这混账两眼自己就要短寿十年。
他沉声道:“赶紧起来,今日你同我一道走。”
季承宁在仆从的服侍下匆匆换衣裳,闻言不可置信地问:“我坐二叔你的马车?”
季琳一笑,“委屈你了。”
“不敢!”
季承宁寒毛直立。
他不怕他二叔生气,看见对方笑却要打哆嗦。
他胡乱梳洗一番,终于有了个人样。
季承宁对着正翻看他字帖的季琳笑得极真挚,“二叔,早膳用什么?”
季琳一甩衣袖,“日上三竿才起身还想要饭吃?”
季尚书撂下句掷地有声的狠话,“没有。”
季承宁哀怨地看着他二叔,哪里日上三竿,现在不过才卯时三刻!
一刻后,马车上。
季承宁先拿小刀将热气腾腾的胡饼切成小块,以一寻方干净的油纸托着送到他二叔面前,下面还小心地垫了手帕,“二叔。”
他知今日是大朝会,季尚书换了身簇新银红官服,不可有丝毫不洁,故又取了银签,扎了一小块,一并送给季琳。
少年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二叔,侄儿并非不想去国子监,而是昨夜半宿没睡,太过倦累,没能起来。”
季琳再冷不下去脸,接了胡饼,语气依旧凉凉的,“为何?我家世子是头悬梁锥刺股地温书了,还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二叔您怎么知道?”
虽然事实和季琳想象中的可能有些偏差。
季琳将一块胡饼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食不言。
见他不语,季承宁也拿起个胡饼,他不似季琳一般讲究,只垫了张油纸。
下人早得季琳吩咐将胡饼装入食盒,送到马车上,食盒底层搁着滚水,饼拿出来时还热气腾腾。
季承宁咬了一大口饼,入口羊肉鲜美,烤得恰到好处,肉表皮焦香,内里细嫩,随着饼被咬开,油润的汁水浸入饼中,竟比肉还香。
季琳用的是素饼,略吃了两块便放下,给季承宁斟了杯茶晾着。
季承宁嘴里塞得满满登登,说不出话,抿唇一乐。
季琳盯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看了半晌,忽道:“阿菟,你想入仕吗?”
季承宁被这声阿菟肉麻得浑身剧震,好似遭人踩了尾巴似的猛抬头,“啥?”
他都多大了,怎么好端端地又叫这个名!
季琳淡淡看他,不怒自威。
季承宁生生把刚要出口的抱怨咽了下去,囫囵吞了饼,满目茫然地问:“入仕,什么是入仕?”
又在装傻充愣。
季琳没好气道:“做官。”
季承宁闻言一脸向往,“想,想得睡不着觉,侄儿想入仕后从此一步登天,简在帝心,官至宰辅,位列三公,加一品太师衔。”
季琳听他白日说梦呓,赞许地点点头,“好志气。”他微微笑,“现在给我滚下去。”
季承宁大笑。
他边笑边拿季琳的手帕擦嘴,特意在素淡的兰花旁留下个张牙舞爪的油唇印,好似在和兰草耀武扬威。
“我这样的人做官只会贻害无穷,二叔,兴亡百姓苦,”季承宁端起温茶,笑道:“民生不易,还是莫要再多侄儿一个误国误民的狗官了。”
季琳屈指敲了下季承宁的额角,“混账话。”
马车摇摇晃晃,季承宁就阖目小憩。
直至季府的车马停在国子监大门前,他才被季琳叫醒。
季承宁也不用踩凳,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突。
小侯爷今天竟没迟。
素日同他玩得来的户部左侍郎之子曲平之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声道:“三郎,三郎,承宁来了!”
他乐颠颠地上前,“承宁,今日起得好早。”
季承宁疲倦地扬了扬唇,“早啊。”
镇西将军之子周沐芳笑嘻嘻迎上去,顺手撩了把季承宁没梳好的碎发,“呦,今早刮得什么风,竟将世子爷吹来了。”
“春风。”季承宁避开那只爪子,抬腿给了他一脚。
周沐芳笑着受了一脚,亲亲热热地搂住季承宁的肩,“别恼了,走,今日是李先生讲学,他瞧见你,定然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季承宁一下醒了大半。
李先生正是说他脑仁没有三钱重的那位。
三人并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学舍。
正在理书卷的李闻声李先生见他们三人进来,纳罕地挑了下眉。
“先生早。”季承宁扬起个粲然的笑。
三人皆打过招呼,李闻声点点头,“嗯,是早。”
李先生望之不过三十许人,长着张清秀俊逸,书卷气很足的脸,吐出的话就,与长相有些南辕北辙了。
不多时,学子已到起,李闻声也不翻书,淡淡道:“今日讲的是齐律第九卷,断狱篇。”
季承宁听个名字就已头昏脑涨,强坐了二刻,听得眼皮将阖未阖,摇摇晃晃。
李闻声忽道:“季世子。”
季承宁脊背一震。
他满面茫然地抬头,虽不明所以,但乖乖地站起来,“先生。”
季承宁就算再娇纵也不能在国子监胡闹,这是他与李闻声你来我往地顶嘴后,被季琳扔去跪了整夜祠堂得出的深刻教训。
李闻声和蔼地问:“小侯爷,我寮房内有小榻一张,不知可愿屈尊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