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时风崇文,尚清谈,像季承宁这样亲自摆弄军械的官宦子弟少之又少,毕竟造火枪属是奇技淫巧,传出去有失身份,不如入仕来得清雅体面。
二则小侯爷眼高于顶,很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旁人就算有心借此讨好他,容貌平平者,季承宁也懒得应对。
“世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武器,不知我能否拿起来细看?”
他态度温婉有礼,季承宁:“表妹自便。”
崔杳上前。
他没用过长火枪,不得要领,只伸出两条手臂去生搬,微微伏下身,两手都握住枪管,好像用了大力气,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愈发显得骨节嶙峋,利若刀裁。
季承宁旁边看着,暗暗心惊。
他这表妹力气可真不小!
而后,这摆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崔小姐手腕不堪重负似地抖了抖,来不及放下火器,身体就被带着往前,狠狠一个踉跄。
季承宁见状大惊失色。
我的枪!
他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火器。
崔杳反手撑住桌案站稳,语带惊意,“好沉。”
季承宁小心地将枪杆扶正,“十七斤三两,实在算不上不轻巧,我方才竟忘记告诉表妹了。”
崔杳摇头,笑道:“是我笨拙,先前世子送的火枪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现下见着这把长火枪不考虑自己斤两就敢去碰,险些弄坏了世子的爱物。”
他不提那把火枪还好,提了季承宁面皮又有些发烫。
他摸了摸鼻子,“我教你。”
而后才想到二人男女有别,“表妹觉得可好?”
崔杳垂首,“能得世子亲自指教,是民女大幸。”
季承宁被这话虚伪得直呲牙,他拍了下桌案,“表妹,过来。”
崔杳也不矫情,直接学着季承宁方才的姿势跪立在枪边。
他跪姿挺拔,腰背极直,一点都不打弯。
季承宁俯身,虚虚地罩在他身后。
二人相距足有一尺,是个很守礼的姿态。
季承宁拿起旁边的铁签点了点崔杳的手臂,“手抬起来,抵住枪托。”
崔杳依言去做,手臂绷得极直,僵硬得好似块石头。
季承宁难得为人师长,心情雀跃,一面专注地巡视着崔杳的行止,一面道:“头不要低,莫要往下看,表妹你一直垂着眼,地上莫不是有谁丢的银锞子吗?”
崔杳极听话,循规蹈矩地将手搭在枪上。
火枪用不好容易伤着自己,季承宁耐性地摆弄他,“不对,手臂抬起来,再抬,我是要你用力,不是松松垮垮搭在上面。”
季承宁看崔杳生疏笨拙的一举一动,简直想扼腕长叹。
他这位表妹白生得张秀丽□□的脸,怎么能笨成这样!
季承宁眉头直打结,“不对。”
“铛——”
崔杳许是太紧张,掌下用力,火枪剧烈地一颤,重重地磕到桌上。
季承宁忍无可忍,俯身越过崔杳,一把压住了他的右臂,二指隔着衣料点了点他的手腕,“用这,把火枪攥紧。”
崔杳动作一滞。
少年人血气旺盛,身上烫得好似一盆炭火,更别说还有季承宁惯用的熏香盈鼻,又热又香,烧得人呼吸都有些燥热纷乱。
他蹙了下眉。
季承宁浑然未觉,只是诧异他这表妹皮肉比寻常人更紧实些,用劲时硬邦邦的硌手。
“知道了。”崔杳低眉顺眼地说,调整姿势,五指收拢,紧紧攥住了枪。
得益于小侯爷手把手教导,崔杳进展简直可称神速,方才还笨拙得连手放哪都不清楚,现下却能有模有样地摆出个漂亮的花架子。
季承宁深感满意,手腕一动,火折子从袖袋里滚入掌中。
“噗!”
火光瞬时灼脸。
崔杳余光瞥过,但见火折子在季承宁指间灵巧地转了两圈,“别看我。”小侯爷沉声道:“看靶子。”
他教崔杳时目不斜视,只当自己环着个格外漂亮景致的偶人,全无先前的轻佻放纵。
崔杳缓缓转脸。
就在他平视前方的刹那,季承宁将火折子怼进内膛,引线瞬间被引燃,命令道:“按。”
崔杳眯眼,手指插入孔洞,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砰!”
绚光气势汹汹地从枪口涌出,裹挟着惊人的热力,直直向数丈开外的稻草人射去。
下一刻,那稻草人剧烈地向后摇晃,只听咔嚓一声响,内里的枣木杆立断,稻草人的脑袋扑通一下滚落在地。
季承宁倏然起身,抚掌赞道:“好准头!”
热源瞬间消失。
崔杳长睫微微向下压,他亭亭起身,抬手,动作幅度很小地拂了下右臂,好似在掸去一朵不慎飘落下的花瓣,“是世子教得好。”
季承宁闻言下颌得意洋洋地抬起。
他转脸去看崔杳,但见崔表妹细白的面颊上微带了点艳色,恍若冷玉染曛。
季承宁只以为他激动难当,便自觉极善解人意地笑问道:“还来吗?”
崔杳含笑,“好。”
自这日后,崔杳与季承宁便时常相见。
崔表妹生得漂亮,且不烦人,还极擅长在季承宁恼火得要踹桌子的时候出来温言顺毛:“世子能做到这一步,世间不知有几人能比肩。”
“世子已是样样完满,若修理火枪再一蹴而就,老天未免太过偏心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季承宁被哄得受用,他向来是个肯爱千金轻一笑的癖性,既然有几分喜欢崔杳,便吩咐管事崔姑娘的一应用度与他比肩,虽后来被崔杳婉拒,但小侯爷行事从来不遮遮掩掩,于是弄得阖府皆知这位新来的表姑娘,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了小侯爷青眼。
崔杳闻言只一笑了之。
花朝节的前一日,季承宁又为新铸出来的枪管膛线不正大动肝火,铁管子被他用力一掷,砸出好远。
崔杳先给季承宁斟了杯茶,又平心静气地上前,俯身将铁管捡起。
季承宁火气未散,眉头犹皱得死紧,连带着看把铁管捡回来的崔杳都不顺眼,“你拿它做什么?”
崔杳抽出帕子,细细拭去铁器上的尘土。
那是条素净的锦帕,只在边角绣了朵朱砂色的晚山花,随着主人的动作,白帕染尘。
待将铁器擦得光可鉴人,崔杳才把枪管放回桌上。
季承宁神色稍霁,无言看了他好半天,“表妹这样算不算是在捋虎须?”
崔杳闻言抬头,淡色的双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被看得有点发毛。
崔表妹是很好看,就是这双眼睛生得太渗人。
“怎么?”
崔杳颔首,“算。”
于是小侯爷心花怒放,朝崔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崔杳顺从地靠近。
季承宁轻笑着道:“我给你备了份礼,已送到你院中了。”
他见崔杳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意外,正要打趣两句,还没等出声,却听门外“砰砰砰”一阵乱响。
季承宁豁然转头,“谁?”
怀德闷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世子,是小的。”
“过来。”
怀德推门而入。
院内,自家世子和崔小姐分坐桌案两边,一个垂首饮茶,一个正在摆弄蜡模子。
他不敢多看,忙低下头。
季承宁道:“什么事?”
怀德刚要回答,忽觉脖颈处一阵寒浸浸的冷。
怀德以为自己又触怒了小侯爷,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世子,宫里来人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季承宁放下蜡模子,“怎么了?”
“传令的公公说,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想叫您过去看看。”
崔杳闻言扬眉。
这话说得荒谬,季承宁半点不通医理,就算去十个于病症都无益,更何况太子病了,自有太医悉心照料,寻季承宁作甚?
分明是掩人耳目的托词。
然而,小侯爷听了这假得不能再假的话却猛地起身。
崔杳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
季承宁根本没留意崔杳的小动作,沉声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准备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