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之后浑身透着水汽,景思麦索性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夜幕低垂,城市天空是深邃的蓝紫色。
景思麦和父母住在明江南边的老小区,六层的楼梯房,十二栋楼围出一个小院。楼下种了很多芒果树,绿树掩映着路灯,光影斑驳。晚风拂过,树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家楼层低,能闻到芒果树结出花苞的清香,香味混合着老城生活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景思麦看着树影,胡乱想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过斗志了。
想要赢,想要击倒对手,想要在极致的体力挥霍和疼痛中获得快乐。那些汗水和血液在皮肤上缓缓划过的触觉,明明那么熟悉,却又离自己很遥远了。
景思麦摊开手掌,连掌中关节处的茧子都薄了一些,这是经年累月在水泥地、在粗麻绳、在各种器械上磨出来的。
数数年份,也才过去几年,那些时光却好像是上辈子了。人真是奇怪,当初那么喜欢,受伤后,看到母亲那双含着泪的眼睛时,说放下也就是一瞬间。
景思麦的长相偏清秀,皮肤总是粉嘟嘟的,被人揍过之后很显痕。尽管是生活在低纬沿海地区,他似乎也丝毫不受紫外线的影响,看上去和流血流汗不沾边,哪怕二十六岁了,还是会让人产生“哪家男高呀”的想法。
哦,这两年钓鱼晒得多了些,才稍微显得成熟一点。
其实他小时候就上房揭瓦,逗猫惹狗,什么破坏都干。他爸景大鹏治不了他。
景大鹏在老仓山区的花阳岛体育训练基地当厨师,空闲遛弯儿的时候,看见了跆拳道训练馆是如何练人的,索性就把景思麦扔了进去。
没想到一扔还扔对了,景思麦旺盛的精力得到了充分地发挥。
景思麦读小学的时候,大厝俱乐部老板兼跆协会长的高承定还是花阳岛的教练,他是最早带景思麦训练的人,后来给领着到处打比赛。景思麦十六岁的时候拿到了世青赛的金牌,接着成为专业运动员,开始更加严苛的训练。
那几年景思麦拿了不少奖,只要是能参加的比赛,他基本都拿冠军,高承定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他跑去国外打ITF的笼斗赛,把腿打断了。
回国时,景思麦坐在轮椅上,笑嘻嘻地说,我没有遗憾,这是我自己追求的,我就想要力量爆发在我最炽热的时候。
高承定掐着自己的人中说,我曾寄希望于你奥运夺金,没想到你的花期居然就像烟花一样短暂。景思麦自认十分有哲理地答复,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燃烧时的那一簇火光。高承定想给他一耳光。
景思麦是体育生,养了一年伤后,又忙着学业的事,大学毕业之后就在大厝当教练。
跆拳道兴趣班,大部分是安排在工作日晚上和周末整天。
景思麦不想进体育系统,也不想管大厝的业务,更不想当专业裁判,于是上课之外就没什么事。
一开始,景思麦琢磨着空余时间太多了,想去当辅警,继续发光发热。
高承定说,不行,武道亦道,虚实相生,你现在只有实没有虚。景思麦说,阿巴阿巴玛卡巴卡?高承定说,你去钓鱼吧,磨磨性子。
从此,景思麦白天就带着竿出去悟道。
悟道悟出来没有未可知,可喜的是,他现在已经可以同时插15根竿极限钓鱼了。隔壁的老钓鱼佬对此很不屑:老手一根杆,新手摆地摊。
高承定看到他这样钓鱼后非常生气,自掐人中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景思麦疑惑,不是你让我钓的吗?高承定一脚踹过去,我是让你这样钓吗?昂?是这样钓吗?
……
不知道是钓鱼这项活动消磨了斗志,还是人在自己游刃有余的环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摆烂,景思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这种迷茫在危星遥拿下一个又一个亚军后指数增长。
景思麦单手托腮望向窗外,月光真令人惆怅。
他躺上床,摸到手机,开机,打开社交软件,搜索,跆拳道。
#这一腿踢到我心里去了
#跆拳道教练微微一笑
……
景思麦:“……”
景思麦很快在网友激烈的讨论中,找到了周叙砚的账号,打开了他的主页。
周叙砚的头像很有年代感,是他本人侧踹的图。
这一脚依然贯彻了他变态的柔韧度,两腿几乎达到了180度,直往天上踹。身体后仰,双手握拳挡在胸前,略长的头发被逆光描摹出风的形状。宽松的黑色道服衬得人很精神。他的比例应该很好,腰窄腿长。
那么一个费力的动作,他做起来似乎很轻松,隐约能看到脸上松弛的神情。
啧,这双腿就是天生鞭人脑袋的腿。
侧踹或者正踹的拍照姿势,在景思麦读小学的时候很流行。那会儿跆拳道传播途径少,花阳岛训练基地有很多来学习的大学生,他们就爱用侧踹当头像,主要是帅。企鹅空间也还流行,那些哥哥姐姐就在空间相册发训练照。
景思麦翻到周叙砚的投稿页,上面发布了很多时长在几分钟左右的视频,“战术干货”“世锦赛分析”“步法干货”“跆联新规则应用”,诸如此类。
干得口渴的干货,收藏量很高,播放量不高,直播间没人倒也正常。
景思麦随便点开了一个。
“这个视频,给大家讲讲面对身高更高的对手时,三种处理方式……”
画面里,踩在红蓝垫子上的男人,双手叉腰,身穿纯黑色的道服。语调平稳从容,他条理清晰地做着讲解。
腰带上是三道明黄的杠,还绣了他的名字,周叙砚,漂亮的正楷。
视频冷冷清清,十几个赞,偶有人评论:原来该这样打!脑子懂了,身体,摩西摩西?
“你的步伐、身法、手法控制都很重要。他能踢到你,你踢不到他,很多人以为后撤就行,但撤慢了就会被动,还有可能被判消极,出边线……”
周叙砚好像有一种掌控赛场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他能预判对手的预判。景思麦回忆了一下过去的交手,这种被一张网笼罩般的感觉愈发强烈。
和周叙砚不同,景思麦是一个直觉型选手。
以前,训练和战术都是他的教练高承定在把控,这也是为什么,他其实压根没有打算过走职业道路,不管是作为运动员还是教练。
规则意味着有战术,有得分技巧,条条框框,规规矩矩。他对此感到厌烦。
受伤那年他二十岁,二十岁对跆拳道运动员来讲不算高龄,他哪怕花一两年养好身体,再重新训练,让身体回到巅峰状态,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已经玩过自己想玩的东西了。
换到教练视角之后,他不得不去关注另外一些事物,但毕竟都是些业余小朋友,就算教练讲了该怎么打,实际上能发挥的也有限,功夫都在赛场下。
反应、速度、力量、爆发……这些能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获得的。
看着这屏幕上的战术锦集,景思麦忽然渴得慌,说不上来为什么,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青锦赛那天的体育馆门口,周叙砚铺天盖地的“承让了喔”。
“承让了喔”。
呵,那你很棒棒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