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字好似从他齿缝中嘣出来般,裹挟着抑不住的寒意。
他这一举动来得猝不及防,周围几人尚未反应过来,皆是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
料不到贺归辞的反应会这般大,徐渺渺甚至想不到要呼吸,只是震惊地望着他失控的脸,连一声喘息也不曾发出。
所幸沉扬迅速回神,敛眉忙上前劝道:“请殿下息怒,想必徐姑娘也只是不小心滑了手,您若伤了她,皇后娘娘和徐相定会十分伤心。”
倪月连忙跪下,惊惶地垂首哀求:“还请殿下息怒,正如沉扬大人所言,姑娘绝不是有心的。”
闻得“徐相”二字,贺归辞寒着脸蓦地松了手。
倏然得了呼吸,徐渺渺这方反应过来,单手撑着旁边的廊柱,低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倪月忙放下食盒,起身搀住她。
贺归辞偏头冷冷地瞟了徐渺渺一眼,方朝冯侍官正色道:“你现在先把剩下的这个玛瑙碟子送到郡主府。”
如此唬人的形景,冯侍官原就半点不愿多待,现下得了命,自然立刻应声,带着另一个侍从马不停蹄地往郡主府赶。
昨晚下了一场春雨,原该万物复苏,可此时此刻的东宫,仍是一片寒意。
“外祖到底是臣子,纵是你来日入了东宫,也该记得这里还是本王说了算。今日便算了,只是往后,但凡是本王的东西,你最好碰都不要碰。”
贺归辞面色森寒,语调幽幽地撇下一句,便拂袖而去。
身后的人紧紧捏着裙裾,脸色煞白。
***
从海棠山回来,才到府邸门前,谢宜和贺序白可巧碰上来送水晶玛瑙碟子的冯侍官。
见他额上冷汗涔涔,谢宜还以为他是惧了她,便讪笑道:“今儿天也不热,冯侍官怎的满头大汗?莫不是觉得我这里是龙潭虎穴,来不得?”
冯侍官抹了把汗,呵呵地笑了声,垂首道:“郡主说的这是哪的话?是才刚出宫前碎了个水晶玛瑙碟子,太子殿下雷霆大怒,下官惶恐。”
谢宜看了眼侍从捧着的托盘,疑惑道:“这水晶玛瑙碟子不是在这么?”
冯侍官解释:“郡主有所不知,这碟子太子殿下命人做了一对的,才刚下官奉殿下旨意正要送过来给您,偏遇上了徐姑娘,她一时滑手,给摔碎了。”
谢宜闻言,极有默契地和贺序白相视一笑。
究竟是徐渺渺手滑还是故意为之,便不得而知了。
谢宜看热闹不嫌事大,闻言只温声道:“你回去和太子殿下说一声,多谢他想着。只是碟子碎了便碎了,原不是什么大事,可莫要因此恼了徐姑娘,说到底,她还是徐相唯一的亲孙女,殿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贺归辞素来忌惮徐明烨,谢宜如此说,无疑是火上添油。
然冯侍官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反倒诧异地以为平日里骄横跋扈的荣安郡主转了性子,竟会体贴起人来。
他当这是好话,兴冲冲地去回了贺归辞。
谁想贺归辞听了,登时就黑了脸。从正殿出来时,他汗流浃背,暗暗地狠骂谢宜几句,后悔错信了她的鬼话。
***
贺归辞撂下这么一句话,徐渺渺再没了送鱼羹的心思,转头就顶着被掐红的脖颈怒气冲冲地回了府。
倪月提着食盒跟在轿子旁,只觉手里的东西烫手得很,忖度半晌,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姑,姑娘,这鱼羹怎么办?”
软轿里的人闻言,掀开帘子,瞥见那食盒,一时间只觉刺眼得紧。
她一腔心意却被他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底。
徐渺渺一甩帘子,放在膝盖上的手因过于用力握得通红,她冷冷地道:“能怎么办?扔了。”
倪月颤巍巍地回:“是。”
丞相府距离皇宫不过两里路,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市,拐进街北便到了两座石狮子前。
徐渺渺压着怒火下轿回府,才进门,迎头便撞上正要出府的徐砚衡。
“哎呦!妹妹,你没事吧?”
徐渺渺被他撞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忙扶着手边那低矮的窗棂,才堪堪稳住身子,“哥哥,你在做什么?眼睛长头顶上了么?撞得我头疼。”
徐砚衡还以为他真真是撞疼了徐渺渺,忙推开倪月,亲自上前搀住她,嬉笑道:“好妹妹,原是哥哥不好,你且饶过哥哥这回,现下那顾二公子正找我到清腴楼喝酒去,哥哥晚上回来再给你好好赔个罪。”
徐砚衡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要绕过徐渺渺离开。
“喝喝喝,你成日里就知道喝,屁大点事都办不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同人喝酒去?人家顾二公子好歹挣回个军功,你呢?纯粹是烂泥扶不上墙。”
脑门被他那硬邦邦的胸口撞得微疼,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到徐砚衡又要同人出去喝酒,徐渺渺憋着的那口怨气在这一刹间似碰到了放闸口般,霎时抖出来,她满脸怒气地朝徐砚衡厉喝。
她忽然破口大骂,徐砚衡怔了一瞬,陡然反应过来,想到她今儿午后待在厨房里熬鱼羹,必是送给东宫那位。
现下脾气这般大,想来是在贺归辞那受了气,偏他在此时撞上枪口,因此找他出气儿来了。
徐砚衡冷笑一声,负手站定,敛眉怒道:“徐渺渺,老子告诉你,别在东宫受了气,就回来找老子撒野,老子不是你的出气筒。老子没本事?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就别让那妖女迷了你那位太子表哥的心,你有本事就别在外头受了气后回来找老子撒野。老子烂泥扶不上墙?你一个蠢货,连男人的心都抓不住,整天就知道在府里摔这个,打那个,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
他一口一个老子,嘴都不带停一下,呛得徐渺渺瞪圆了眼。
片刻,她似想到了什么,望着徐砚衡冷笑道:“我老子早就死了,你算什么老子?”
“你......”
徐砚衡气得一扬手。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丞相府上下。
来来往往干活的女使男仆唬得一惊,却连半个头也不敢抬,匆匆地搬着东西快速离开。
脸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徐渺渺被打得歪了脸,空气滞了一瞬。
她呆了片刻,缓缓扭过头,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徐砚衡。
倪月定定地看着两人,起先还以为这只是他们兄妹间的日常斗嘴罢了,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那种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压迫。
倪月怔怔地走过去,想要安抚已然陷入癫狂的主子。
谁知才碰到徐渺渺臂膀,她却猛地一甩,狰狞着脸朝徐砚衡扑过去,一面厉喝:“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你疯了!敢挠老子的脸,滚开,滚开。”徐砚衡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
徐渺渺不落下风,一把扯下他的衣裳,鬼哭狼嚎般怒道:“你他娘的才疯了,敢打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个疯丫头,素日老子担待你,你愈发得了意,今日老子非得替祖父好好教训你不可。”
倪月反应过来时,兄妹两人早已扑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待一群家仆过来扯开两人时,徐明烨正好和贺知鸿议完婚事回到府中,才踏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人神色狰狞,皆朝对方咒骂着的形景。
一个满脸抓痕,身上的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
一个抽簪散发,原是秀丽的发丝此时竟像鸡窝般凌乱。
“你们两个给我住口。”徐明烨厉喝一声,登时气得血气上涌,忙撑着门框才不致晕死过去。
***
家仆温了一壶茶,徐明烨坐在圈椅上喝了两口,才恢复些力气,朝堂中的几个家仆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先行退下。
几人得了令,纷纷退出去。
徐明烨望向底下跪着的两人,缓了口气,沉声问:“说吧!此番又是因为什么事打架?”
“祖父,你要给渺渺做主,哥哥,哥哥他骂我蠢货,我,我这才动的手。”徐渺渺跪到徐明烨处,双手攀着他的膝盖,哭得梨花带雨。
徐砚衡捂着那半张划伤的脸,被徐渺渺一语气得脸色铁青,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忙怼道:“她在东宫受了气,回来骂孙儿无能。孙儿不过说了一句老子,她转头就说什么‘她老子早死了,你算什么老子’这样的话,孙儿听了,一时气疯便打了她一下,她立刻就扑过来说要杀了我。祖父明鉴,从小到大,孙儿何时动过她一指头?哪回吵架孙儿没让着她?此番她说得太过,原是孙儿气极了,才,才打了她一巴掌。”
徐明烨垂首看着徐渺渺,正声道:“渺渺,你说,你哥哥所言是否属实?”
徐渺渺哭得越发厉害,抽抽噎噎地道:“原,原是哥哥不长眼,撞疼我,我气极了才说他两句,谁,谁知他气性儿这般大,我,我......”
“也就是说,你哥哥并未冤了你。”徐明烨蹙眉道。
徐渺渺低眉垂首,泪如雨下,并不敢接他的话。
徐明烨心中了然,抬首看了徐砚衡一眼,见他衣裳破烂,面上尽是掩不住的嫌弃,“你先回去,把衣赏换下,再把脸上的伤处理好。”
“是。”徐砚衡压着怨气应一声,剜了徐渺渺一眼后方转身退出去。
见周围再无他人,徐明烨才肃色喝道:“渺渺,祖父平日里怎么教的你?身为大家闺秀,未来的太子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跪也要挺直了脊梁跪,别成天踏着腰骨。”
徐渺渺被他一声厉喝,唬得登时退了两步跪好。
徐明烨静静地看着她,沉默半晌,才语重心长地道:“渺渺,你过了生辰,今年也有十九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前儿圣上也下旨圆了你的心愿,一早祖父便进宫同圣上商议婚事,未来你不仅是太子妃,也会是皇后,甚至是皇太后。你既选了帝王家,便该明白,自古帝王便有三宫六院,如今不过一个从郴北来的质子,就令你如此失态,往后你如何母仪天下?”
徐渺渺登时止住泪,眼泛泪光地抬眸,略有歉意地低低喊了声:“祖父。”
徐明烨起身,走到跟前将徐渺渺扶起,苦口婆心地道:“祖父唯有你和你哥哥两个孙儿,待祖父百年后,徐家唯有靠你们,你们是亲兄妹,更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而绝非只会哭哭啼啼地窝里斗。似今日这般,若传出去,只会徒惹人笑话,何况你哥哥待你如何,祖父知道你心里清楚,你纵是将他伤成那样,他除了抽走你的簪子外,并未真的伤了你哪处?罢了,祖父也不想说太多,你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徐渺渺仔细想了想,在方才那般的形景下,哥哥的确不曾真的伤她哪处,反倒是她处处下狠手,兼之想到哥哥昔日的好处,她愈发愧疚,便擦干泪,忙道:“祖父,原是孙女的错,您放心,孙女待会便去和哥哥道歉,求他原谅。”
徐明烨闻言,很是欣慰地点点头。
***
同贺序用完晚膳,谢宜又去梅园散步消食,再回到正殿时,已近亥时,容芷忙打发她到清浴堂沐浴。
不多时,谢宜沐浴完出来,便见青榆取出她的嫁衣,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缝着什么。
柔和的灯光下,嫁衣上的金线和银线勾勒出的图案如彩云翻飞,金色闪耀,贵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