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静悯影响,宋拂从小就是泡在茶叶里长大的,耳熏目染地也学到很多门门道道。
但刚刚静悯一句话,点醒最近总是泡在酒桌上的人。也实实在在,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宋拂看着母亲静宁温和的侧脸,不禁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2〕
静悯听着他文绉绉的话,立马揭穿他,“您还是别,好好做你的流氓吧。”
那意思不言而喻,吟诗作对这事确实不像宋拂能做出来的事。
宋拂听着嬉笑如常。
火候到了,静悯还是拿了小瓷碗,两个。
宋拂看到,略微一笑,却拦下静悯要斟茶的手。
忽然一双手伸过来,静悯抬眼看他,看清宋拂眼底的神色,随即松手了,随他倒去。
宋拂挽了挽袖子,微微欠身,提着小瓷壶,手腕轻轻往下一压,清亮的茶叶从壶口倾泻而下,落在白色的瓷碗里,橘色的一汪,映着头顶那盏灯的纹理,琥珀似的。
从左到右,茶倒七分。
静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心下一宽,从左到右示先后,七分茶三分情,这些他还记得。
静悯按下不表,神色淡淡地看着。
事毕,宋拂又开始,“前几天我托人拿了点好茶,改日给送来。”
静悯淡淡笑了:“怕不是别人孝敬你的罢。”
宋拂听着别开脸低头笑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静悯淡淡评价,又说,“你前几天托人送来的螃蟹,还在那里吐泡泡呢。”
宋拂听这话静了,往回想着,他的确没有叫人送过螃蟹往这里来,不知道谁又献殷勤地送了东西,不名表,让静悯错按到他了头上。
宋拂顺着她的话混不吝地扯:“您要爱看这个我叫人再给你送点来。”
静悯笑骂。
饮了茶,静悯又把研磨茶粉的石臼子扔给宋拂,“茶不是白喝的,我的报酬。”喝她的茶明码标价,要宋拂给她碾茶。
宋拂一脸遗憾,“您早说呀。”
静悯疑惑,不知道他又会冒出什么话。
“您早说,我就多喝几盏了。”生意人的顽劣出来了,反正要付出报酬,不如往尽兴了饮。
宋拂手下碾着茶,石器碰撞的轻微声响在黑夜里蔓延开去。
静寂了一会儿,宋拂忽然笑了:“平时老头子也是这样任你差使?”
他向来百无禁忌,直呼宋宗良老头子,起初宋宗良听了还跳脚。
静悯点了根烟,慢慢吸着,听出他的调侃不答他的话。
宋拂听见打火机声心下一动,知道静悯在给自己点烟,他低头碾着茶叶,不露痕迹。他知道静悯向来是会抽烟的,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去厨房倒水喝,夜风吹着窗帘飞舞。
掩映下,月光里的静悯单薄的身影孤寂又落寞。
他清晰地看见母亲指尖火星闪烁。
只是那一次,往后她依旧是那个温和到淡然的妻子和母亲。再后来也见过她吸烟,只是不避人了,频率也很少,只是眼下一声火机响动又勾起了许多往事的回忆。
宋拂干脆撂了手里的活计,笑着伸手:“也给我一根。”
静悯别了他一眼,嗤笑:“女士烟你也要。”说着,她直接把剩下的连同盒子都扔到他怀里。
宋拂接了只是拿在手里拨了拨。
“听说最近你把船贸合作商换了?”静悯掸了掸烟灰,看向他。
“宋宗良跟你念叨的?”他不在意地不答反问。
静悯讥笑,“有什么消息还用从他哪儿知道?”
“不过他很在意。”静悯用拿着烟的手指随意一点,笑了,神色生动,“干得漂亮。”
宋拂猜到,面上不显只是摆手,拿话改过这一茬,笑嗔:“得得得,您跟您老公不对付何必带上我。”
静悯无声笑开。
“你也别上去了,估计他这会儿也不想见到你。”静悯伏下身子,略微一低声,“今天上午原来的合作社还和他通话,挂了电话脸色都青了。”她毫不在乎地拿她丈夫开怀。
“你害怕吗,上百年的基业,抽换其一都是伤筋动骨,你选了一条并不好走的路。”静悯看得通透。
宋拂轻轻一笑。
“也别把你父亲想得太过不堪,你正走在一条他曾经没走通的道儿上。”
接着静女士便八卦自己的儿子,“前几天你带人家女孩去拍卖会了?”
“您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照片都给挂网上了,写的有模有样的。这回是真的?”静女士对于自己儿子的风流韵事拿出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八卦属性。
宋拂拿她的话打马虎眼:“照片都给挂网上了,写的有模有样的。”
那意思,您爱信就信。
静悯却出奇的静了,没什么神色地问了句:“你真对汪曾玉那女儿上心?”
宋拂低着头,一时没出声。
随即他便听到一声淡笑,“别又该抄书呢。”
静悯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绕过他,进屋去了。
抄书的时光距离宋拂已经好久远,少时他犯什么错大大小小,大的小的静悯不管,但唯一一点,原则性错误。她的方法也很简单,抄书吧。对于喜动不喜静的少年人来说,立在书桌前完完整整地抄完一本古代典籍再痛苦不过,硬笔书法已是苦恼,更遑论软笔字。对此,宋拂对于抄书有着并不美好的记忆。
眼下静悯是在提醒他,想清楚真正要什么了再落棋,落子无悔。
*
静悯嫁到宋家时,统共就见过宋宗良三面。
第一面,静悯宴请股东,一桌子的中年人,宋宗良替他父亲出面,那还是在静家的老宅子里,酒气开敞,重重影影的木制建筑里唯有少年人的神色寡淡。
第二面,是隔壁赁出了房子,秋夜桂花香,隔壁二楼的灯光突然亮了,帘纱重掩,隐约一个年轻男人站着,指尖火星闪烁。
那人背对着她,静悯只觉得那身形面熟。
第三面,是她父亲染了水痘,一批货顾不上和上头对接,静悯代父亲去面了。对方大概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年轻小姐,选的排场也是男人的去处,又见静悯年轻,偏逗她吃酒。举杯那一刻他替她挡了,静悯一瞬间想起那晚看到的背影。
再后来静父故去,他来过一趟,大概是生意人的圆融,肃静的一身黑衣,掌了灯就走了。
再后来,静母大概是急于给静家找靠山,牵线搭桥,她就成了他的新娘。
静悯也疑惑过,凭宋家的根基,她静家要攀亲,实在是没什么底气的。可是宋家偏偏答应了这门姻亲。
你问宋宗良爱她吗,好像是的。
你问宋宗良不爱她吗,好像也是的。
正因为静悯太懂这种闺阁里的感受,她才不想汪小姐成为下一个她。也不要她的儿子一时遂了父亲的意愿,勉强娶一个女人回家。
棋局上的一枚子,大概没有谁是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