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温尽,雪飞云起,炉火渐残。
“嘶。”
魏珩一杯酒尽数泼在魏淮身上,魏淮掸了掸身上的酒水,魏珩伸手来替他拂去,被他拍开:“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越离放杯道:“我也该回去了,公子可自便,此酒甚好,多谢款待。”
冯崛摇头晃脑,“戍文先生走我也走,我与先生一起走,留某人独自赏他那不争气的锦鲤。”
越离失笑,暗道他和楚燎可真是异曲同工,嘴上一点亏都吃不得 。
“既如此,先生自便,雪天路滑,当小心行路,”说完他揪起魏珩的耳朵,沉声道:“不得对先生无礼,你可明白?”
魏珩手中的酒杯一歪,迭声道:“明白明白,你快去吧,别受凉了。”
“哼,也不知是拜谁所赐。”魏淮朝越离和冯崛笑了笑,起身沿廊而去。
越离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酒杯,双颊飞红,脑中并无昏然之感,心下感慨比起水和茶,这酒真是妙多了。
“多谢公子款待,在下便不叨扰了。”
魏珩捏着酒杯,垂头不语。
他刚站起身,冯崛便热络地伸手来拉他,亲热道:“我与先生……”
“你们怂恿兄长开战,”魏珩把酒杯磕在炉盘上,酒液晃荡洒出,他阴恻恻道:“若他在战场上有任何闪失,我不会放过你们。”
冯崛也沉了脸色,甫一转身便被越离拉住,听他慢条斯理道:“若你能求他不争,他自然不会去战,你之不争,只因他在争,方能有你的喘息之地。”
“公子,你别恨错人了。”
冯崛简直瞠目结舌,越离在他的印象中一向冷得温柔清得伶俐,总是未语先笑,令他想起家乡的木棉花,既可成诗也可入药。
看来是药三分毒,他就这么眉目溶溶地诛了心。
“咔嚓”一声,魏珩手中的铜杯登时四分五裂,铜片扎入他的掌心,酒与血难舍难分,乱成一团。
冯崛伸手将越离挡在身后,戒备着炉边之人。
越离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低声道:“公子保重。”
魏珩依旧垂着头,未置一词,冯崛不忍地收回目光,转身跟上。
离开东苑后,两人走得并不快,风寒雪疾,喝了酒周身暖融融的,倒别有一番惬意。
冯崛双手夹在腋下,吊儿郎当地跟在越离身后,见他突然停步,嘴中喃喃道:“自负盈亏,怎可全赖他人……”
他好笑地探出身子,越离眸光清亮,除了脸颊与耳郭红若朝霞,看不出太大区别,“托先生大福,今日之酒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越离见冯崛乐为壁上观,心中莫名不快,于是眼珠稍动,凑近些许,狡黠道:“石之,你非燕人。”
冯崛笑容敛起,听他道:“你并非不识文,只是燕文与晋系文字你皆囫囵而识,恐露了马脚。”
周崩以后,六国文字各有革新,为了加强人才流动往来,端庄规范的正体被省改为俗体,大同小异,不妨阅读,下笔却有细微差别。
晋系文字结构修长笔画细劲,燕系文字磅礴大气对称俨然,楚系文字流丽灵动宛若鸟飞……井伯是晋人,教授越离多用晋文,因此可看出几者差别。
“还有吗?”他嗅到越离身上的酒香,皮笑肉不笑:“先生见多识广,是我不自量力了。”
越离觉得自己有些陌生,大抵是酒后失了稳重的缘故,另一个自己神魂出窍,正神色莫辨地俯瞰着他。
他耸了耸肩,拍开冯崛笑道:“当不得见多识广,恰巧有个朋友是燕人,随口一问,方知燕地多雁信,并不刻石传情。”
“你孤身一人,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冯崛是一年前魏淮在春猎的回途中“捡”回来的,彼时他正强词夺理,为了几文寒酸的茶钱与茶铺争论不休,其逻辑之霸道黑白之颠倒,让魏淮等人叹为观止,将他纳为门下食客。
因之初来乍到,难免受人欺负,冯崛不服气地忍气吞声,越离撞见过两次,忆起旧事,多有不忍。一来二去,对他多有照拂,魏淮便将他提到身边,逐渐能辅佐一二。
越离于他,有如长兄,公子淮不曾为难他,不失明主,然而他重任在身,不敢轻信。
何况戍文只是假名,他对越离,当真一无所知。
他快步挡在越离身前,齿间打颤:“依先生所见,石之可是不忠不信之人?”
若能选坦荡,他何苦来到此地装模作样,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他凡事都习惯享他人之尊,估摸着也是显赫人家中得宠的那个。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与他错身而过:“你既有所谋之事,那在他人眼中,忠信与否又有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