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早春之名,但见春容,不见春风。
夜来余冬犹寒,吹得行人涕泗横流。
楚燎望向喷嚏连连的越离,退后两步:“可是这几日进进出出受了风寒?”
越离顶着楚覃如有实质的目光,勉强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一时风凉而已。”
楚燎没听他的托词,此时宴席已散,各归各位,他们正由宫人护送,往落风院步去。
明日魏王将亲往城外,与楚覃歃血为盟。
其间魏王欲将小公主许给楚覃,楚覃以公主之尊山高路远水土不服为由婉拒,魏王便按下不提,另作他话。
“你先与王兄回去。”楚燎抬腿要跑,阿三早已习惯他想一出是一出,赶忙跟上。
“公子明还没走远,我去向他讨点好药,”楚燎想起那些稀稀拉拉的草药,嗤声道:“那些酸水喝了也没用,尽会打发人。”
“哎,公子……”
越离拦他不住,楚覃一来,他就分外活泼。
楚覃瞧他那风风火火的模样,好笑道:“无妨,随他去吧,他倒是在乎你。”
“公子燎重情重义,臣也沾了光。”越离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
楚覃负手漫不经心道:“就是不知在先生心中,世鸣有几分重?”
越离眼皮一跳,抬头觑他神色,看不出什么蹊跷,“公子燎既为我主,自然重逾千钧。”
楚覃淡道:“那便好。”
上次来楚院是严冬之时,院中的花草早已凋零。
楚覃就着院中朦胧灯火,将墙角影影绰绰的花苗看遍,蹲身下去,抚了抚那柔软的草叶。
“没想到此地竟能长出楚苗。”
越离提灯屈身,火光映亮他们的面容,颤巍巍的细苗亦有辉光,“四年前将来之时,臣也只是抱着一试之心,翻土落苗,以此聊解思乡之苦,没成想一年比一年开得繁茂。”
这不长不短的四年,都是他护着楚燎安身立命。
楚覃面色稍缓,扶他起身,二人入室议事。
此番楚覃回来,将楚院中人换了一批,其中还有军中武将景岁。
景岁与楚覃年纪相当,景氏一族亦是楚覃身后的依仗,他一身悍武掩在麻衣之下,垂目时貌不惊人,凝神则凶相毕现,将景岁放在楚燎身边,已是在为将来布棋。
越离心中暗叹,面上带笑与景岁笑问而过,搓了搓指腹薄茧。
“你打算如何处置韩溪?”景岁掩门退下,楚覃发现桌角的小布袋,将之掂在手中,袋中物什碰撞哗哗作响。
打开一看,里面是圆润的十数颗小石子,今日出门前楚燎翻箱倒柜,随手放在了桌上。
韩溪便是仅存逃亡的韩国王室,彼时韩王已死,越离闻风而动,楚覃派人重金贿赂监官,将韩溪等人拢在自己手中。
越离取出五颗石子,各置一方,又取出一颗,点在其中。
“时候未到,公子且先善待之,可派人遣送韩溪回到韩地,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遣送韩地?”楚覃将魏石挪动,撞开韩石,“魏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大肆通缉,送他回去岂不送死?”
越离笑道:“这正是臣要他看到的,丧国辱民之恨,若不亲受,何来愤然雪耻之心?公子救他一命,救的是他韩王室的君命。”
“好,”既明缘由,楚覃便不再纠结,思忖道:“先生当初之计,乃弱齐削魏扶韩盟燕赵,可霸中原。如今魏王变法又起,其势汹汹,有魏文侯之遗风,虽得盟之,长久看来恐怕于楚不利。”
魏王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与宗室氏族割席,利在千秋,祸在当代,不知魏国有没有那个好命挨过这当胸一剑。
越离随手拨了拨桌面的石子,没有言语,楚覃也不相扰,静听拨石之音。
灯芯发出滋滋的响动,越离回神,捡起铜镊夹走废芯。
“公子不必担心,魏王此举难以久盛,”他放下铜镊,叹息道:“上下异心,也难全英明。”
他忽然起身,俯身下跪请罪:“臣居异地,欲近身魏政,不得不出此下策,伪侍于魏公子淮,虽为权宜之计,可一臣不事二主,实愧对公子之命。”
楚覃与楚燎不同,楚覃杀伐果断霸王之心,有些事他可以不与楚燎言明,但若在楚覃面前,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楚覃垂目望着他匍匐的发顶,目光在那些打磨光滑的石子上流连片刻,笑着扶起越离,弯腰掸去他膝上尘灰。
越离浑身一颤,红了耳尖挡开他的手,楚覃也不强求,请他相坐。
“先生哪里话,既是权宜之计,何必当真,”楚覃摇摇头,“先生莫要挂怀,我知你心意。”
两人君君臣臣的互相安抚几句,越离问起百里竖,楚覃忆起那人行状,失笑道:“先生可真是荐了个奇人,上任第一天便敢与萧令尹当庭叫板。”
越离不难想象百里竖桀骜不驯之状,笑问道:“依公子看来,其才如何?”
楚覃反问:“先生之荐,可知其才?”
越离:“比之令尹如何?”
楚覃:“扎手之剑,未尝不利。”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阿兄,我熬好药了,快趁热喝下。”
楚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越离朝楚覃一颔首,起身要去开门。
“先生。”
越离顿步回首,楚覃在灯下望来,几分真情几分惆怅,“我把世鸣交给你了。”
这话离楚前楚覃已对他说过,此情此景,此句此心。
越离稍有失神,抿去喉头苦涩的甜味,“好。”
门外,楚燎两手捧着药碗,路过的景岁将军想对这个未来的小主子示个好,不甚熟练地开朗一笑,凶相毕现的面孔瞬间诡异起来。
楚燎:“……”
毕竟是兄长身边的将军,楚燎颔首微笑,算作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