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站在山坡之上,这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本以为的洞天福地,却封禁着一处规模宏大的城池废墟。
夯土和土砖砌的屋舍鳞次栉比,却全部镀上了一层火烧的炭黑,地板。屋顶和茅草历经焚烧和朽败在就只剩残骸。石板铺就的道路之上,人和动物的骨骼混杂着各种不值钱的锅碗瓢盆散落满地。一条潺潺的小溪自山上顺流而下,横贯城邑,转着一架朽败残破的水车。
而在废墟之后,竟然有一整片小型的宫殿式建筑。
宫室虽早就化作一片废墟,可规制尚在,两侧署衙簇拥着中间的宫门,后是三座宫殿,左右各置单独的院落,前朝后寝。
“这是什么地方?”沈彦道。
“代国的最后一处都城。”萧诚低沉道,说罢便面无表情地沿着山坡向废墟走去,抬手示意沈彦跟上。
沈彦连忙跟上,二人一同踏进了这座废墟。
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无人踏足的原始森林会令人心生敬畏,实源自未知,而这处废墟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则恰恰相反。
观者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这里曾发生过多少惨案。
城池之内的青石板御道上,满地碎石砖瓦中掺杂着暗红色透着惨白的人骨,街道旁的店铺照片墨迹未褪,上面写着驿馆、盐醋酱...瘴气弥漫,偶有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嘲哳作响,难听至极
二人走过干道,行至一座尚未倒塌的宫殿式建筑。
这处殿宇规模虽小,但庑顶单檐,面阔五间,且斗拱硕大,出檐深远,规格甚高。
萧诚望着这处宫殿,徐徐道:“猜猜这是哪儿?”
沈彦思索片刻,带着疑虑道:“代国皇帝寓所?”
萧诚:“比不了你们关山王府,对吗?”
沈彦眉头一皱,道:“我没想到这个,只是感觉...”
萧诚:“不祥,对吗?”
沈彦:“恩。”
萧诚:“你有没有发现,整座城池全毁,唯有此处尚且完好?”
沈彦:“皇家所在,自然完好。”
萧诚:“说得好,我告诉你,这里不是代国皇帝的宫殿,而是代国历代十一个帝王的宗庙牌位所在。”说罢,萧诚一脚把门踹开,随即伸出手把沈彦护在身后。
一阵阴风裹挟着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饶是沈彦披着血衣被人追杀至此,眼前的一幕也让他脊背发凉,双腿瘫软。
破败的大殿正中央仍然立着几位代国先王的木牌子,而供桌之下,则是密密麻麻堆积成山的各种人骨,足有上千之数。
沈彦不由得掩住口鼻。
“你觉得这些人骨是什么人?”萧诚用肃穆地口吻道。
沈彦:“既然是代国宗庙,应该是皇族和妃嫔。”
萧诚:“错,全部都是百姓。”
沈彦陷入了沉思,好像知道萧诚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眼前的人骨有不少还覆盖着头发和衣服,很多残骸一观便知生前是老弱妇孺。
沈彦:“为什么这些百姓会一齐死在这里?太祖实录中说,‘建元肇始之军乃仁义之师,素来不伤百姓一人’,如书中所言为真,似乎不应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诚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认为是这些百姓明知大祸临头却不知逃窜,偏偏要守在这里等死吗?”
沈彦:“难不成是代国皇帝把...”
萧诚默然。
沈彦:“他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子民拿来做挡箭牌。”
萧诚:“还不止,你记不记得刚出洞口,那些木桩之上都绑着几副梳着女人发髻的人骨?”
沈彦点点头。
萧诚:“这是因为代国上下君臣昏聩,听信方士做法,相信少女的阴气可以呵退周军的阳气,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这处宗庙,正是因为大周太祖皇帝号称仁义,代国君主便命官兵把全城人口集中到宗庙宫外结成人墙,和官军对垒。”
沈彦:“一个官兵至少需要一户人家来供养,百姓的数量总要比官兵更多,他们为何不反抗?为何不逃走?”
萧诚:“官兵散落在人墙内外各处,发现逃窜者立斩不饶。血呼啦的无头身体就倒在身边,要是你你也不敢逃。”
沈彦:“双方交战,不斩来使,代王既知大势已去,为何不献上降表,到长安去做个安乐公岂不是更好?”
萧诚:“书生之见,在九五之尊的眼中,亡国之君活着便是错。齐王建不就是听信了秦王会给自己五百里封地,最终被流放到荒山上活活饿死。晋愍帝对刘聪‘肉袒衔壁,舆榇出降’,甘为人臣,甚至卑贱到了亲自服侍刘聪如厕的地步,最后也逃不过被毒杀的结局。虽然有蜀后主和吴越国主钱俶得了个善终,但在代王君臣的眼中,与其将自己的命运拱手让人,还不如殊死一搏,若是周军知难而退,他代王君臣仍是此间上帝。”
沈彦:“最后代王的结局是什么?”
萧诚:“和其他负隅顽抗的敌国皇帝一样,被开列数十条大罪,斩于王旗之下。”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沈彦恶狠狠地撂下一句。
萧诚笑了笑,说道:“可恰恰就是这位把百姓当肉盾的乌龟王八蛋,后人恰恰认为他‘宁死不屈’、‘虽败犹荣’、‘死守宗庙,有血性和骨气,是条汉子’。而为保境安民甘愿削去的吴越国号的钱俶,则被百姓斥为‘苟且偷生之辈’...”
他顿了顿,接着道:“就连被当做肉盾的百姓,也被称为‘义民’被竖碑立传,那石碑被公然放置于朔州鼓楼正前方,而这些‘义民’的尸骨则陪同这座死城腐朽糜烂。”
沈彦沉默片刻,道:“这些事情,百姓难道不知道吗?”
萧诚:“世人最喜欢听忠孝节义之事,更何况这殿内的骸骨,本就是朔州当地人的先祖,代国灭国不过七十余载,血海深仇如何能忘?”
沈彦好像明白了什么,道:“这就是朔州百姓和周廷不共戴天的原因?”
萧诚:“这只是最不重要的原因,老百姓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就知足了,哪儿有那么多心思。”
沈彦:“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萧诚却卖起了关子:“前些年,我经常去朔州城里的茶馆里面听书,有个最不上座的说书人上台,讲了我刚才对你说的故事,可刚讲到一半,却被朔州节度使衙门的差役押走,十日后便以‘妖言惑众’之罪被在集市口斩立决。”
沈彦思考片刻,好像懂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