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袁媛低估的不仅是古人的数学智慧,还有袁绍曾经的影响力。
阿昌的外表平平无奇,瘸着一条腿,却能干非常,很快就在福伯的帮助下将士兵遗属登记造册,整整写完了十卷竹简,一共五万两千人。
这大大超出了袁媛的预料。
她随手翻了几片简牍,惊讶地问:“整个邺城也不过十万常住人口,其中竟有一半多都是袁家遗属?”
“主公曾数次在邺城征兵,城里的绝大部分人家都有壮丁入伍。”阿昌望着竹简上连绵不绝的名字,认真解释,“数年战乱,男丁都死得差不多了。遗属中老壮不多,但男丁从军,妻儿留守是常态。一个士兵家中通常都有一个寡母、一个妻子、二三稚儿,有些甚至还有妾,每个妾再添一俩孩童,数目便很可观了。”
他拿自己做例子:“譬如在下,一家九口战死,可阿婆、阿母,以及叔伯的几位寡媳皆在世,他们膝下也都有儿女。我的阿兄、阿弟皆未来得及成家,就撒手人寰,我阿母怜惜他们断了香火,命我兼祧,加上我自己的妻子,我一共娶了三房媳妇。虽然因家中贫困,替阿兄、阿弟娶的那两房都是典妻,生完儿子就还给了别人,可其中一个生到第三胎才得了男娃。所以仔细算来,我家八十余口,除了我和我为自己生的两儿一女,其他七十八口全是需要您抚恤的遗属。”
袁媛张嘴,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典妻是男权社会下一种特殊的婚俗,起源于秦前,在汉朝逐渐普遍,指古代出不起聘礼娶妻的男人拿出少部分钱财,将别人家的妻子典租回家生儿育女,待典期结束后再将妻子送回原处。
阿昌一家,忠心是真忠心,效忠袁绍时毫不吝啬男丁性命,但他们想生男孩的心也是真不含糊。
大概是袁媛的表情太过复杂,阿昌想了想,连忙宽慰:“虽然目前我家只有我一个成年男丁顶立门户,但族中共有十三个男娃,最大的已经九岁。娃娃们见风就长,再过几年就能为女君效力了。”
不……她不需要童工。
而且两年后就是末世,这些孩子能不能熬过病毒侵袭都很难说。
阿昌感激不已:“乱世生活艰难,家中有劳力的还好,孤儿寡母讨生活着实不易。若不是女君慈悲,很多人恐怕得饿死街头。大家伙都很感激女君,若女君允许,可否让大家进府给女君磕头?”
“不用了。”袁媛果断拒绝。
那本来就是袁绍的钱,她接济遗属只是想用最快的方法处理掉袁绍的遗产罢了。
借花献佛而已,遗属的感激她自觉受之有愧。
袁媛也不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的感激。
即使来到三国已经三年,袁媛仍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每天起床,看到一屋子古色古香的家具时,她总是不自觉地恍神。有时候看着眼前穿着汉服的男男女女,甚至会觉得自己在玩一款沉浸式虚拟现实游戏,周围的所有人都是NPC。
在她穿越前的时代,虚拟网游已经非常发达,NPC比大部分真人智商还高。孩子们甚至不需要去学校上学,只需躺入虚拟仓,就可以一秒进入课堂,免去通勤奔波之苦。
游戏与穿越最大的区别在于,游戏设定NPC外貌优越,人均帅哥美女,而三国人丑得千奇百怪,除了曹冲、环夫人、袁媛等极少数抽中了基因彩票的幸运儿,其他大部分难看得超越现代人的想象。
尤其是奴仆和流民,他们不刷牙,也没条件每天洗漱,衣服不合身且打满补丁,脸上长疮,头上长疤,身上长虱,龅牙不矫正,黑痣不消除,黑皮不防晒,颜值惨不忍睹。
即使是历史名人,很多也长得差强人意。
曹操的第二份礼物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在建安十二年的春天来到邺城。千里迢迢将它送来的,是在史书上留下来了如雷贯耳大名的蔡文姬。
蔡文姬是汉末文学家蔡邕的女儿,及笄之年嫁给河东士族卫仲道,但没多久卫仲道就病逝。数年后,蔡文姬恰逢南匈奴叛乱,被匈奴左贤王掳掠,流落塞外十二年,生下两个儿子。曹操顾念与蔡邕的情谊,花重金将蔡文姬赎回,留下一段“文姬归汉”的佳话,被各路杂剧戏剧历史剧取材收录,广为流传。
袁媛见到的,就是刚刚重返中原故土,唱了一路《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
真实的蔡文姬与袁媛以为的不太一样。
作为后世大女主剧的女主角,袁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蔡文姬个个倾国倾城。联想到她被左贤王强掳的事迹,逻辑上似乎也非常合理——如果蔡文姬不美,怎能令匈奴王爷一见倾心?
但蔡文姬的真实长相只能用平凡来形容。
她的五官本身就不出众,眼睛不够大,鼻梁有点塌,嘴唇略厚,巴掌上还零星点缀着淡淡的雀斑。
蔡文姬出生于熹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74年,今年已经三十三岁。经历了十二年风沙和战乱的洗礼,她皮肤粗糙,脸颊上磨出了岁月的痕迹,眼角也已经爬上细纹,就连身材都称不上苗条,浑身上下唯一一件首饰是一串匈奴风格的项链,脏兮兮,灰扑扑,看起来像由什么动物的骨头或者牙齿打磨而成。
如果忽略这条项链,她就像是田野间随处可见的普通妇女,虽然有种真实的质朴,却无法与“东汉第一才女”的名声联系在一起。
至于史书上大写特写的“幽闲有容”、“区明风烈”、“端操有踪”、“才气英英”,恕袁媛眼拙,从外表上她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这就是蔡文姬?
这怎么能是蔡文姬?
袁媛怀揣着满腹失望,心不在焉地接过蔡文姬递过来的大黑盒,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压手得差点当场扔了。
“这是什么?”
“是袁尚的头颅。”蔡文姬云淡风轻地说,不高不低不快不慢不卑不亢的语气倒有点与史书上的记载沾上了边。
她镇定得仿佛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袁熙的头颅我也带回来了,一并交给你吧。”
实话实话,袁媛并不是很想要。
但她只能伸手接了过来。
史书记载,袁尚和袁熙战败后,逃到辽东投奔公孙康。可惜他们看走了眼,公孙康为了取悦曹操,派伏兵斩下袁尚和袁熙的首级,送给曹操做投名状。追随袁尚、袁熙到辽东的楼班、苏仆延等将领也被公孙康所杀。
此时袁家最后两位男丁生死的消息尚未传回邺城。也可能许多人已经听到了风声,但曹操为震慑袁绍旧部,下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以至于虽然半个邺城都与袁家有旧,城中依然繁华如故。
交接首级的场面实在有些诡异,袁媛努力不去想象黑盒里头颅腐烂后的形状,按照汉礼向蔡文姬一揖到底:“谢谢你把他们带回来。”
蔡文姬避而不受:“我不过受曹司空所托。”
“但我总不能去谢曹司空吧?”袁媛无奈,与蔡文姬大眼瞪小眼,“我的两位阿兄虽然死于公孙康之手,但曹司空不杀他们,他们却因曹司空而死。”
蔡文姬眸光暗淡,视线好像落在袁媛身上,又好像透过她,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
“你恨曹司空吗?”低声的呢喃被风吹散,蔡文姬仿佛竭力寻找慰藉的旅人,不知前路,不明前程,荒芜且迷惘。
她并不需要袁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