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时节，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转眼是周野入营销部的第三个月，作为一个新人，他在部门中完成的工作项目愈发熟练详尽，赢得了同事们的认可和赞许。

别人的夸奖他倒是不怎么在意，独独陆影川口中的夸赞几乎少之又少，每次就只是淡淡给上一句——可以了、没问题、辛苦了，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官话。

周野很是不高兴，可又不能去追着人，要他夸。

青年颇郁闷。

这日，他刚把材料整理好，打算拿给陆影川。正暗自期待这次的工作会不会被认可，老远就看见陆影川办公桌前赖着一个人。

周野脚下一顿，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男子，至少不是营销部的员工。

来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高高瘦瘦，身条很是匀称。看衣着，从头到脚一身潮牌，穿搭配色大胆张扬，却又恰到好处，奇异而不显另类，外加那副立体深邃的五官，似乎脸上还扫了淡淡的妆容，纯纯一个博人眼球的美妆博主。

就是这么个帅到有些妖的男人，此刻正趴在陆影川的办公桌上，摇晃着男人的手臂呢！

瞧着这一幕，周野先是震惊，紧接着心底生出一阵怪异的火气，整个人莫名烦躁起来。

刚巧小王路过他面前，周野一把把人拉住。

“那个人是谁？”

小王吓了一跳，随着他目光看了一眼。

“哦，他呀！铭星设计总监，Sheer的首席设计师，叫沈防。”

周野眯缝眼：“设计总监来咱营销部做什么？”

小王满不在乎：“常事，习惯就好。”

“他经常来？”

“对呀，每次都是来找主任的。”

“他们很熟吗？”周野口吻里带了些不满。

“嗯。。。算是吧！具体我们也不了解，不过两个人关系确实不错。沈总监每次出了新设计，就一定来咱营销部找主任，好像说是要他帮着试衣服。”

周野把原委听了个七七八八，打发走小王，然后大步流星朝陆影川的方向走去。

那边，沈防声音传过来：“我说陆sir，你就赏个脸呗，别那么小气。”

陆影川的语气很是无奈：“沈总监怎么还不死心？你们Sheer没人了吗？挑不出一个模特来？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沈防抿嘴，浅浅的笑：“那些人不行的，不完美，你知道我眼里不揉沙子。”

陆影川虚伪的假笑：“我也是沙子，求放过。”

“no！no！no！你不是沙子，你是我沈防专属衣服架子。快，来试试Sheer换季的新装，这可是我本季度最满意的作品。”

陆影川刚要说什么，周野发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爸。”

两个人一愣，纷纷往周野方向望来。

陆影川看见来人的一刻，突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沈总监，我有一个更好的衣服架子，可以借给你。”

沈防面对出现的陌生青年，表情有些懵。

“这位帅小伙是谁？他刚刚喊你什么？”

陆影川推开凑在跟前的沈防，站起身介绍。

“这是我们部的新人——周野，年轻有为，很能干的，你可以试试他。”

沈防半信半疑的走到周野近前，上下打量。

“你就是周大少？”

周野被看的很不自在，面露难色。

这时，沈防毫无征兆伸手摸上他的小腹。隔着衣物，平坦结识的小腹被狠狠摸了一把，还捎带着掐了掐腰背。正当那可怕的爪子再次下移，看样子是要去抓他的屁股，周野猛的后退，伸手挡开男人的魔爪。

“你做什么？”

意想不到，对面人两眼放光的看向他。

“满分啊，陆sir，这孩子我要了！”

陆影川悠悠开口：“他是我们营销部的人，不能给你。”顿了顿，又说，“可以借。”

沈防满意的回了一个笑。

一旁周野的脸却黑透了：“陆主任，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陆影川面容和善：“怎么会，小野是我们营销部的优秀员工，哪能给外人。不过就是去帮下忙，没关系，全当这几日加班的放松了。”

周野瞪眼：“你管被人揩油叫放松？还有，这时候夸我优秀了？陆影川你不觉得有点过分了吗？”

“不觉得啊，”陆影川平静的看着他，“小野，沈总监可是铭星的顶级设计师，你去给他当下模特，总不会吃亏的。”

“我已经吃过亏了！”

沈防突然插进来：“瞧小气样子，不就是摸了两下，别跟小姑娘似的好不好？放心，我没有奇怪癖好。小帅哥，给哥哥做下模特，好处多多。”

“比如？”

“比如你会让全铭星的姑娘记住你。”

“她们已经记住我了。”

“再比如你可以正大光明的推掉你们营销部那些恶心的工作。”

“可我已经做完了。”

周野把手里材料放到办公桌上。

“还比如。。。”

沈防努力思索着，就听陆影川接话：“还比如，你可以把你的好主任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这个理由周野居然没再立刻反驳。他转头对上陆影川清澈目光，眼中带着询问。

陆影川苦着脸走到他身边：“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关注，这个你是知道的。每次沈防拉我去给他试衣服，总要引起小范围的轰动。我不习惯那些目光，但是你不一样，你已经是铭星的焦点，你可以接受所有的欣赏和赞美，不是吗？”

“这么不喜欢，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沈防得意的笑道：“小伙子，人情总是拒绝不掉的。”

周野敏锐的眯眼：“所以你欠他什么人情？”

陆影川莞尔：“什么都不欠，你别想多了。沈总监啊虽然看着不靠谱，但他不是来玩笑的，Sheer的新装能否上市，将完全影响下一季度铭星奢侈品牌的市场营销。”

周野沉默片刻，然后给了句总结：“所以，如果他的衣服卖不出去，我们营销部下季度可以减去不少工作，对吧？”

一瞬间，面前两个人哑口无言。

等了会儿，沈防缓过神：“小帅哥，你看你那么帅，身材那么棒，活的和退休老干部一样现实，就不好了。”

陆影川也反应过来：“这叫什么现实，这叫幼稚。你这话要是被董事长听见，他会骂你的。”

周野满不在乎，犹如赢了辩论的辩手。

沈防着急：“哎呀行了，别废话，跟我走吧。我有几个方案设计一直不理想，你帮我试穿下，也许会找到问题所在。”

陆影川暗暗拽青年人的袖子：“去接触一下铭星的其他部门吧，有好处。等下下班我去找你。”

听见陆影川最后一句，周野不快的神色终于有些松动。

最终他代替陆影川去当了沈防的临时模特。

沈防的设计室在另一栋楼。出乎意料，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纸团和画稿，布料针线更是散了一地。

周野刚进门时，根本找不见下脚的地方。

设计室很大，被连通了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员工在忙碌。看见沈防领着人进来，纷纷抬起头张望，在得知来人是周大少时，更是一窝蜂的凑到跟前。

周野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简单敷衍着。直到沈防拿着几件新做好的式样过来，周野走去试衣间开始试衣服。

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天。

沈防专属的设计室是被透明玻璃隔开的，采光优良，隔音效果也好，在屋子里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沈总监一边感叹周野这个完美的衣服架子，一边将手中设计新款不断修善整改。

周野发现，工作中的沈防仿佛换了一个模样，认真、专注、严苛、精细，脸上没了轻浮造作，倒是更有魅力了些。

周野心里再不痛快，但他是个识大体的，沈防对待工作的郑重态度，让他放下了不悦与偏见，默默配合着对方的要求。

直到外面天黑，两个人才注意到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沈防做好最后的调整，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小帅哥，多谢你，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么久时间。不过，你给了我许多新鲜的灵感，相信Sheer的本季新装会在时装周上拿到不错的反响。”

周野平和的回应：“祝你成功。”

沈防会心一笑：“好了，不能再耽搁你的时间了，不然等你的人要跟我生气了。”

周野意识到他话中之意，突然回头朝玻璃窗外望去。设计室门口的吧台上陆影川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里，手边放着一杯咖啡，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似乎在翻阅什么文件。

男人没有抬头，专心看着面前的纸张，可那架势分明是在等人。

周野自认为是一个表情管理极其到位的人，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见着一个人会如此难以抑制自己的嘴角。平生第一次，扬起的笑怎么也收不回来。

可当他同沈防告别离开设计室时，年轻人又成了那个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大少爷。仿佛刚刚孩子气的开心模样，不过是一场错觉。

周野藏下心里的小情绪，一脸无所谓的走到陆影川跟前。

陆影川感觉到人的靠近，抬起头。

“结束了？”

“沈总监说他还要继续赶设计稿，要我先回去。”

陆影川“嗯”了一声，合上文件夹。

周野看看他：“你来多久了？”

“也不久，下班才过来。”

“今天不加班的吗？”

陆影川苦笑：“工作嘛，总也做不完的。”

“陆主任也有放下工作插科打诨，跑这里喝咖啡的时候？”周野揶揄。

陆影川把头一歪：“我怕你着急。”

“我着急了会去找你。”

“可我先说的下班来找你。”

周野不接话了，他伸手拿起桌上喝了半杯的咖啡，好像在转移话题：“还是小爸人缘好，来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人送咖啡。我在这里被折腾了半天，怎么连口水也没喝上？”

陆影川笑了：“大少爷，你看看整个设计部除了里边那位奇葩外，还有谁？大家早都下班了，咖啡是我闲着无聊自己泡的。”

周野低低嘟囔：“哦，我当是哪个小姐姐送的。”

陆影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人家小姐姐也不傻的吧，就算献殷勤也该献你不是献我。”

周野挑眉：“那谁知道，万一有人就喜欢呢！”

陆影川倒吸气：“你是看了什么低俗的小说吗？”

周野露出一副“你猜”的表情，端着陆影川的咖啡喝了一大口。

男人看见，表情微变：“已经凉了。”

“还有一点温。”

“我再去给你沏一杯吧。”

“不用，我不喝。”

然后他把手里剩下的都喝干了。

陆影川低声说：“那杯是我喝过的。”

“我知道，怎么了？”

陆影川声音更小了些，好像还带了点抱怨：“你不是说就算半口也是我吃剩下的东西吗？怎么不嫌弃了？”

这句话问完，周野明显一愣，又很快恢复常态。他放下杯子，转手拿过桌子上摆着的文件夹。打开，举起，动作认真，下一刻似乎就要开始工作了。

接着，那张俊俏的脸忽的一转，转到了陆影川的面前。

于是，在文件夹的遮挡下，两个人就这么接了一个吻，一个只有短短几秒的吻。

吻完，周野意味不明的反问：“你觉得呢？”

赶着陆影川做出反应前，他迅速抽身。

陆影川被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措手不及，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周野，这里是公司！”

“哦。”周野一脸认真。

陆影川的第二句是：“你能不能有点正行！”

周野的回答还是：“哦。”

陆影川正要说第三句，周野打断了他：“原来你在意的是‘这里是公司’。”

陆影川倏地不说话了。这确实是他的第一反应，本心总是最难掩藏的。

陆影川不得不承认，他是有恐惧的，这份恐惧并不来自对方，而是他自己。若说最初是一场阴差阳错。再之后呢？每一次的接触，他居然开始慢慢习惯了。

这令男人心生恐惧，坐立难安。

周野刚刚的问话，他无从回答，只能抿着嘴，表情复杂而黯然。

每次男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时，周野总会不忍再刁难。他收起文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大摇大摆往外走。

人都走远了，陆影川才回过神，跟了上去。

回家的路上，周野开的车。

他突然问起沈防的事：“你同沈总监是什么关系？”

陆影川淡淡瞥了他一眼，回答：“同事。”

“只是同事？”

“还是同学，”陆影川侧头望向窗外，“高中同学。”

“难怪，就觉着你们不像同事那么简单。”

“其实也不是多么要好的关系，就。。。比较熟了。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陆影川奇怪，“怎么了，你对他感兴趣？”

周野倒是神色认真：“他是一个敬业的人，我挺佩服。”

陆影川笑：“你祖父看人那么毒，怎么会有错？不过，难得有什么人让小野佩服，看来你放下偏见了？”

“我哪有偏见？我只是。。。”周野顿了下，“只是有点接受不了。”

“什么接受不了？太热情？还是对你的纠缠？还是别的？”

“说不好，就是不适应。”

陆影川不语。

周野欲言又止：“小爸，他。。。”

后边的话被咽下了，可是旁边人却给了回应。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还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他是Gay。”

周野陷入沉默，专注的开了一会儿车才接着道：“你就这样把人家的隐私告诉给我，是不是不好？”

“你也不算外人，更何况他也从不介意。”

“那他现在。。。”

“他现在只是一个单纯的工作狂，拿他话讲，工作使他快乐。他不介意别人知不知道他的性取向，也不介意别人的眼光。这也是我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然与他接触的原因之一。”

周野抓住关键词：“现在？那还有曾经？”

陆影川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才说：“是，上高中时其实我们不熟，只是同班同学。我记住他，是在高三的夏天。正是备战高考的时候，他向暗恋三年的一个男生表白了。”

周野静静听着：“然后呢？”

“那个男生没给答复，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沈防大概也没期待对方会给出些什么，所以表白后，他照常学习生活。这件事如果到这里不了了之，或许永远不会被人知道。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个男生主动找到了他，并且表示愿意试试。沈防当然不会拒绝，他以为三年的单恋有了结果。当晚，男生把他叫进了宿舍的男厕所里。拉了闸，锁了门。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

“等在厕所里的有七八个男生，沈防被他们堵在了里面，扒光衣服，按在地上，拍了近百张的裸｜照。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他喜欢了三年的人。”

周野眼底晦暗，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后来，他们把这些照片发到了校园论坛上，下边标注了沈防的名字、班级和学号。还言明说他向某某男生告白，是个Gay。这件事一出，整个学校都轰动了，消息和照片迅速被转载传播。”

“这是校园暴力，是违法犯罪。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做不说，还敢宣扬？”

“谁说不是呢。事发后，学校第一时间介入，那条论坛消息很快被删除，涉事学生也被学校记过整改，并向受害人道歉。但是，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任如何弥补销毁，也是不可能抹去的。全校师生对此事议论纷纷，沈防没办法继续留在这个学校里。没多久，他的家里人为他办理了休学，并打算将几个涉事学生告上法庭。可惜，那些学生到头来也没有得到法律的制裁。”

“为什么？”

“他们中好几个人，家里都很有背景，据说其中还有和仲家沾亲的。果然，仲家出面给了沈防父母一笔巨额赔偿金，当真摆平了此事。”

周野怒了：“仲家？怎么又是仲家？小爸，我现在特别理解你当初要我离仲家远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影川不接他的话，只是平静的讲述经过：“我听说这件事时，对那个男生的做法其实不是很明白。沈防表白时，他并不求结果，也未做纠缠，事后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不论对方是否接受他的感情，最坏结果无非就是被厌恶被嫌弃，更甚的拿来口头传扬开，对其言语攻击。他们的行径何至于恶劣到这地步？直到事发后不久，沈防休学的消息传开，当时坐我同桌的女生为此大哭一场，我才明白了真相。

“那个女生是全校公认的校花，人漂亮，性格又好，学习也很优秀。全校暗恋她的男生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这些年向她表白的人通通都被拒绝了。原因是，她有一个喜欢的人。直到她大哭那天，我才知道她喜欢的人，原来是沈防。后来我又去调查了参与裸照一事的那七八个学生，不出所料，全部都是校花的爱慕者。而沈防喜欢的那个男生还在不久前向校花表过白。结果当然是被拒绝，可就是那次他知道了女孩喜欢的人是沈防。一个向自己告白的同性恋居然是自己的情敌，天大的笑话是不是？”

周野压着嗓子道：“所以那个人嫉妒不过，心里扭曲，不惜代价让沈防尊严扫地，让女孩知道她喜欢的其实是一个同性恋。”

“是，但是这件事成了我和沈防产生交集的契机。得知真相后，我其实纠结了很久。到最后，我还是不希望沈防被羞辱的不明不白，我希望他能好好生活。后来我找到了他，并把知道的事告诉给了他。只是没有想到，他波澜不惊的听过我的话后，什么也没有说，反而问了我一句话。他问的是——没关系吗？找我这种人讲话。”

“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他选择了出国留学，从此没了消息。直到五年前，我加入铭星，在这里见到了已经成为了国际著名设计师的沈防。那一刻我才真的感叹，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我有点理解沈总监会愿意与你交心的原因了。”周野脑海再次闪过上午时两人在办公室交谈的场景。

“是吗？什么原因呢？”陆影川侧目。

周野短暂沉默后开口：“因为值得，你值得交朋友。”

陆影川被旁边人的话惊到了，他下意识去看周野的脸。那立体而精致的侧颜逆在车窗外霓虹的光晕里，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周野却很淡然：“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没有把他当做朋友？”

陆影川回神：“是朋友，你说的对。至于其他的，我没太在意过。”

“嗯，那就好。”周野语气轻松了许多。

陆影川有点奇怪：“什么就好？”

“没什么，我饿了，去吃饭。”

“刘妈有准备，回家吃。”

车子行驶过几个路口，周野突然开口：“小爸，我想吃饺子了。”

陆影川侧头瞅他，试探性问：“我包的？”

周野抿嘴乐了一下：“要肉三鲜。”

陆影川浅笑：“那。。。明天包？”

周野的回复，是一声轻轻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