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陈裕安终于开口。
“孤……不会走。”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日便给你安排个干净身份,再赐……”
黄金千两,良田百亩。足够让这个少年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
陈裕安在心底自嘲,他对时岁的妒火早已焚尽了自己所有退路。
若真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他仿佛已经听见太傅们失望的叹息在耳边回荡。
那些《帝范》《贞观政要》的教诲,那些为君之道的训导,都成了烙在骨髓里的枷锁。
“尹竹……”他忽然抓住少年的手腕,“若孤败了,你会不会……”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何必问呢?
这深宫里的真心,从来都比纸薄。
尹竹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又笑的灿烂。
“殿下待我极好。”
他每写一个字,陈裕安的心跳便乱一分。
他看见少年腕间尚未消退的淤青,看见他脖颈处自己盛怒时掐出的红痕,更看见那双含笑的眼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陈裕安突然释怀了。
输便输了吧。
至少他曾奋力抗争过,至少此刻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对他说一句“殿下待我极好”。
他缓缓俯下身。
在尹竹惊愕的目光中,吻上了那从未触碰过的唇。没有情欲,只有迟来的珍重。
从前总觉得,一个南风馆出来的人,怎配得到太子殿下的亲吻?
可此刻,他只想把亏欠的温柔都补上。
尹竹僵在原地,任由太子近乎虔诚地描摹他的唇形。直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他才看清陈裕安眼中闪烁的泪光。
“抱歉……”陈裕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尹竹是个骗子。
自己把他毒哑、拿他泄愤、将他囚在深宫……
怎么能算……待他极好?
陈裕安的指尖轻轻抚上尹竹的后颈,在某个穴位上骤然发力。少年身子一软,倒进他怀中时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诧。
“孤……舍不得你死。”陈裕安滑下床榻,跪坐在地将人紧紧搂住。
他珍而重之地吻在尹竹眉心,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
倚着床榻,陈裕安一手揽着昏迷的尹竹,一手执笔写下三页长信。
“来人。”
一道黑影无声跪地。
“送他去江南,找最好的大夫给他治嗓子。”陈裕安将宣纸仔细折好,塞入尹竹的贴身袖袋,“把这封信……”声音突然哽住,半晌才继续道,“等他醒来再给。”
他忽然从枕下拿出了青龙玉佩。
东宫储君的象征,被郑重的系在了尹竹腰间。
“转告时岁……”陈裕安抬头时,眼中再无泪光,唯余一片凛冽,“这局生死棋,孤奉陪到底。”
暗卫抱着尹竹离去后,陈裕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
他想起那年除夕,箫太傅下山归来,在他面前盛赞时岁是天生的权相。
从那时起,他就恨极了他。
可如今……
陈裕安看向案几上尹竹常弹的那把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谁。
他只是……太寂寞了。
寂寞到把嫉妒当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殿外传来脚步声,陈裕安知道,是时岁派来的人到了。
他整了整衣冠,昂首向外走去。
推门的刹那,细雨扑面而来。
陈裕安忽然很想知道。那个被送往江南的少年,往后会在谁的琴声里,想起这个荒唐而又笨拙的太子殿下?
又是否会记得,曾有人在离别时落下了一滴真心泪。
殿外候着一队金羽卫。
“摄政王口谕。”为首统领上前半步,“太子贪污军饷,勾结党羽,即刻压赴三司会审。”
陈裕安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时岁竟已成了摄政王?
随着他一声轻笑,檐下跃出数十黑影。
刀光如雪,转眼间那队金羽卫已尽数倒地。
这是箫太傅当初调往玉门关的私兵,恰好还剩了些,不多不少,正好与京中金羽卫人数相当。
“他能逼宫……”陈裕安踏过血泊,“孤为何不能?”
只是……
他忽然在东宫门前驻足。
时岁正撑着油纸伞摇扇而立,衣摆上的红莲浸透了雨水。
“不如单挑?”陈裕安鬼使神差道。
时岁从伞下抬眼:“正合我意。”
与其两军对垒,让多少金羽卫血染长街,多少父母痛失爱子。
不若他们二人,在这九重深宫之中,做个了断。
时岁收拢了油纸伞,随手接过金羽卫递来的长剑:“今日你我,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陈裕安郎笑着拔剑出鞘:“正合孤意!”
两道身影瞬间战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