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家里所在的村落,省城到底有什么好的?
一夜过去,绿皮火车停泊在省城站台,硬座上的人如同雕塑般动了起来。邬勇自告奋勇提起三人的行囊,红梅左手牵着爹右手拽着妈,跟着排队的人流,从出站口直通站前广场。
小摊贩一如往日,对着出站客流一拥而上。宣传旅店招待所的,到其他地点拉客的,煎饼葱油味在路两旁经久不散,乃至卖糖葫芦的,生怕错过这一波客流,今天就会没收入似的。
日头晒在斜上方,一家四口人站在没人的角落,既是稍事休息,也是陌生来客对新城市的观望。
春节气息未消,街头巷尾都贴着红纸,衬出喜庆的天光。
红梅爹左右看看,对着省城钟楼感叹:“真热闹啊。”
红梅妈对着人流散开,车水马龙的柏油路感叹:“真热闹啊。”
望着初来乍到兴奋的父母,红梅恍然惊觉,从何时起,她对这些繁华习以为常了?
比起检讨,先回到脑海的是理智:一夜硬座,不用问,全家人指定又累又饿。
于是红梅嘱咐父母:“我去买点吃的,等我一会儿,吃完再决定去哪儿落脚。”
爹妈和邬勇纷纷点头。
红梅从怀里摸出两块钱,来到煎饼摊位:“给我四个,不用找了。”
纸币被摊主收下,面糊摊在圆形的灶上,葱花滋滋地烤着鸡蛋,伴着冷风呼呼地吹入鼻孔。
红梅深吸口气,扭头看到火车站的金色牌匾,恍惚间想起,她最初回望火车站时许下的愿望。
我要好好读书,留在省城,把爸妈接进城享福,再也不用担心蝗灾在地里吃不起饭了。
可那时憧憬未来的自己,哪里想得到后来的事情呢。
四个煎饼被裹在油纸里,还有些烫手。
红梅把它们揣进怀里,小跑回家人身边,分给他们。
“趁热吃吧。”
邬勇答应得很快:“谢谢姐。”就吃得大快朵颐。
把煎饼揣进手中,红梅爹问:“多少钱?”
读出言外之意,红梅很快答:“一个五毛,省城都这样,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别担心钱的事情,我每个月学生补助扣除必要花销,能攒出六块钱,所以够请你们的。你们也不是天天来,就安心地吃吧。”
听完这番劝说,红梅爹妈这才动起手。
闻言邬勇愣了愣,手里的煎饼已经吃了一多半,舔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梅笑着拍拍他肩膀:“行了,自家人别这么计较,更何况,照顾你又不是免费的。”
邬眉给她的学费,八百块,足够用到毕业了。
一家人站在街角,三下五除二把煎饼消灭光,才开始商讨去哪里落脚。
学生在陌生城市能落脚的地方,只有学生宿舍。
于是红梅自然开口:“先去学校?”
红梅妈问:“现在才八点,学校开门了吗?”
红梅一时间无法回答。
以前门卫大爷、宿管阿姨为她行方便,是知道她家庭困难,又有谢芳做保障。
现在提前回到学校,还会有人为她开门吗。
三人面面相觑的当,邬勇热情邀请:“既然来了,先到我家坐坐?一晚上绿皮火车,先好好休息再逛吧。我姐买给我的商品房,我在北京读书,放着也没人住。没人住的房子很容易荒凉,所以……”
红梅矢口否决:“我们仨人欺负你一个孩子,像话吗?”
邬勇答得坚决:“行了,自家人别这么计较,更何况,这是春节。”
二人僵持不下,红梅妈想了想说:“那咱们去看看,家里缺什么,给你添点什么,毕竟是过年。”
红梅爹附和道:“是,好歹过年在家开开火,吃吃年饭,热闹热闹。过阵子不是还得回首都上学呢?那时候又是一个人,跑到更老远的地方了。”
说的是实话,但在正月平白染上一层凄凉。
于是一家四口拦下敞篷四轮车,热热闹闹往邬勇的住处跑去。
***
到邬勇家,邬眉为他买下的六层中的小二楼,红梅和父母第一件事是撸起袖子打扫卫生。无论邬勇怎么劝阻,三人都只是简单分过工,一人清扫一个屋,飞快地收拾过后,也到了中午。
红梅妈习惯性打开厨房,没有米面粮油,只有两副碗筷,干净得就像是没人住。于是一家四口再跑去集市,边点菜边买米面油肉,跑回家里做一顿饭,吃到嘴里又是下午。
红梅一家三口友好是友好,固执也是真固执,任凭邬勇怎么劝,都只是一家三口挤在客房一米五的单人床上,横着睡,脚搭在外头。
简单地打盹过后,红梅揉揉眼睛爬起来,窗外已经黄昏。
客厅放着电视的声音,邬勇坐在沙发上,扣着刚买来的花生和瓜子,听着春晚的重播声响。
红梅倚在门边,悄悄地看着他。
自作主张邀请父母到城里,却没安排好住宿,本来有些不好意思挤在邬勇家,但看到此情此景,忽然觉得,过程阴差阳错,答案却是对的。
见她起床,邬勇招呼她,拍拍身侧的座位:“姐,起来了。”
红梅点点头,坐在他身边,一齐看向春晚。
1995年。
刘德华唱着《忘情水》,赵丽蓉巩汉林搭档着《如此包装》。
朴实舞台包装之下,文艺质量不减分毫,改革开放初期,希望还在前方,一切欣欣向荣。
在《难忘今宵》之中,一切归于沉寂。
热闹像烟花般绚烂,总是留不住。
时间即将走向七点,新闻联播快要播出。
红梅计划起晚餐,转头望向剥着瓜子壳却不往嘴里吃仁的邬勇:“晚上想吃什么?”
邬勇笑着摇头:“我不饿,但是过年就该吃饺子吧?我们稍微弄点?”
红梅点点头。
再是无话可说。
一片沉默之中,邬勇开了口:“姐,你想过要带叔叔阿姨到哪里逛吗?”
红梅答得不假思索:“学校吧。”
“除了学校呢?姐你有习惯去的地方吗?可以带叔叔阿姨逛逛。”
除了学校,在省城,她熟悉的地方吗。
红梅下意识回想。
偌大省城,到这里第三年,其实除却学习,她没去过什么地方。
打工去过的夜总会,欧式街。
毕业成绩优异就会留用的省医院,为芳芳的事成天往返的公安局,感觉无处可去于是跑到政法大学的梅林。
又或者是安眠着她最好的两位朋友的墓园?
就往返频率来说,原来墓园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倾诉,就像是没有人能够续上她们的未来。
而她凭什么还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呼吸、活着?
意识疏通的刹那,无力感将她压垮。
红梅把脸埋在手掌间,眼睛泪意朦胧。
原来是这个。
这些日子行尸走肉,原来是因为这个。
学医,她没能够挽救邬眉。
那天,她也没能留住谢芳。
如果不是还想报答生育自己的父母,她简直想跟她们一起走。
明明你们有那么强能力,有那么多理想,为什么留下的偏偏是什么都没有,孱弱而无能的我?
被你们慷慨地帮助,不吝地赠予。
我还能为你们做到什么?
帮邬眉照顾弟弟,帮谢芳讨回公道。
是的,我知道,我会去做,但是……
就算带着你们的照片,也无法向你们打开世界新的一页。
如果你们能活着,该有多好。
跨越那些伤痛,去亲自见证,触碰,品尝。
然后,再说放弃。
而不是现在这样。
眼泪透过指缝,像在指责她的无能,一滴滴砸在地上。
倘若说出口,话语就会像是指责一样。
红梅咬紧牙关,眼泪却不听使唤,成片地淌。
视野浸在黑暗之中,她只觉得肩头有人轻拍,像妈妈呵护襁褓中的婴儿般温柔。
她从手掌中缓缓抬头,是沉默的邬勇。
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他对她扬起嘴角,只是轻声安慰。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像在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他最后的至亲离世,只留下一套房子,而她还有爸妈。
哭泣都像是炫耀。
意识到这一点,红梅飞快把眼泪擦干。
邬勇收回手,继续剥起瓜子,提着建议:“如果没想法的话,我们去热闹的地方走走。人民公园应该有活动,百货大楼有年货市集,影剧院好像没什么东西在放映,再就是去欧式街看看热闹。”
红梅一口应承下来:“好。”
红梅回客房把爸妈叫醒,邬勇把瓜子仁交给红梅妈,一家人包饺子吃过晚饭,就倒头睡去。
第二天的游览,第一站是学校。
红梅带着爹妈弟弟,临近大门口,想着如何求情的措辞。真到门房边,守门的大爷看到是她,就把大门打开了。
“是红梅爸妈吧?一家人长得真像。”
红梅爹妈热情地祝福新年,说着吉祥话,道着谢,大爷一一应下。把四人放进学校内,瞧着红梅的眼神带着怜爱,开口也是夸奖。
“红梅是个好孩子,护理系年年第一,为人也仗义,学校没人不知道她。”
都是好话。
红梅怔怔望着他,听到亲妈应承着:“我们红梅从小到大,就是聪明,就是争气,我们什么都帮不了她呀,她自己考进省城的,可给我们长脸啦,生出她是我和她爹天大的好福气呀。”
大爷笑着点头,不忘提醒:“我上午值班,中午就锁大门回去了,你们记得早点逛出来呀。”
红梅爹忙扯住还要拉家常的红梅妈:“我们很快,谢谢呀。”
一家四口就这样走进学校。
红梅向爹妈指着方位,介绍着用途:“图书馆、操场、广场、食堂、宿舍、实验楼、教学楼。”
她神经质般望向六层之上的天文台,又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
爹妈随着她的指和介绍,到处观望着。没读过书的人对学校充满了憧憬之心,就连光秃秃的园林景色都赞不绝口。
邬勇率先发现了荣誉栏,指给他们。每个院系年级第一都在上头,而护理系年级第一,黑白照片分明贴着红梅,名字却空了下来。
“掉了吗?”他问。
红梅望着那栏她亲手撕掉的名字,附和着。
“可能是吧,西北风这么大。”
空无一人的校园,各个大楼都上着锁。尽管只能扒着窗户望望,红梅爸妈依然乐此不疲,想要接近女儿的日常。
站在教学楼窗户边,俩人互相指着窗户里能看到的医学贴画,夸着女儿学习勤奋努力,红梅却无法不看着教学楼门前的空地。
那条象征好友遗体的画线早已被擦去,她却像背过的教科书一般,轻而易举地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