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应答,卢裕只好翻墙进去。
宅子墙高,卢裕又不会武功,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才借了邻居家的长梯爬过去。他鲜少做过这样的事,爬梯子的动作滑稽,一边爬一边还能听见过路人的嬉笑声。
屁股坠落院子草坪的那一刻,卢裕维持了许久的文人风采全都散了个干净。那一瞬间,卢裕恨不得把柴卦拖过来踢两脚解恨。
他起身怒冲冲地朝卧房走去,却没寻见人。
踏遍半个宅子,卢裕才在后院找到他。入目是满地凌乱的酒坛,散不去的酒臭味,以及倒在浅池里柴卦。
偌大的院子里连一个小厮都无,倘若卢裕再不来,说不准柴卦就会无人知晓地死在这儿。
卢裕赶忙把柴卦从池子里拖出来,紧急抢救了一番,所幸池子浅,也所幸他摔进去的时间不算长。
“宏声,能听见我说话吗?”卢裕拍了两下柴卦的脸。
柴卦被这动静闹醒,迷蒙地睁开眼,端详了好一会才认出卢裕,“是允长啊……”
“正好,再给我买点酒来,我的酒喝完啦。”
“还喝?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来了,你就死在你那王八池子里了!”卢裕对这醉鬼气恼,提着他的衣领重重地晃着,想以此让他清醒些。
“才不是王八池,那是我的鲤鱼池……”话还没说完,一阵翻涌之意降临,柴卦“哗”地一下吐了卢裕满身。
卢裕额角青筋凸起,咬着牙一字一顿,“柴!宏!声!这是我昨日才从铺子取的衣服!”
折腾了一通,柴卦终于清醒过来,从榻上坐起,他的大脑空荡,辨不清身处何处。
卢裕看着他那一幅呆滞样,就气不打一出来,“呦,咱们酒坛十四君醒了?”
酒坛十四君,是指柴卦一人喝了十四坛酒,在他恪守规矩的一辈子里,这是闻所未闻的,所以卢裕专门起了这个名字用来嘲弄他。
柴卦没呛声回去,低垂着脑袋不言语。
“你怎么了?升了户部尚书,官居正二品还不高兴?刘束和步衡都对你羡慕疯了。”
柴卦还是沉默不说话,手心却将被角攥得越来越紧。
“你去阳春到底发生什么了?”卢裕走近,坐在他的塌边,掰直了柴卦的肩膀,强迫他看着他。
柴卦的眸子满是血丝,下巴也被胡茬攻占,狼狈潦倒的哪有一点升上正二品大官的风光。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泄出,卢裕仔细辨别了好一会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在我眼前死了……”
声线颤抖,刚说出口,柴卦居然就那样呜咽了起来,像是几岁的稚童远离父母那般,哭得弱小无助。
只说这一句,柴卦就再没有说出其他。直到后来卢裕上朝和同僚交谈才知道,柴卦自阳春回来就直奔大殿上书,只可惜被昌平帝斥责了一通,落寞地离开了。
柴卦一直都是固执死板的人,很多时候别人都以为过去了,但其实在柴卦那里一直都没过去,只是不再提了而已,就是这些放不了的执念组成了一个迂腐不知变通的柴宏声。他永远不会和他的执念和解,到死都要带进坟墓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卢裕大概猜得出他想做什么。但正是因为猜的出,才更没办法对他指责。
“陛下,臣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请陛下收回允许塔卡密族入境的命令。自从入境之策始行,臣不知见了多少争斗。百姓不愿,外族不服,强凑在一起就是下下之庸策。当年阳春一事过后,陛下不准臣再提,此后臣缄口不言。但陛下不知,臣常常梦魇至今,整个滩上的血色浮在臣的眼前,哀嚎嘶吼,尸横遍野,臣忘不掉啊!若臣不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纵使身死都无颜见黄泉下的万千枯骨。”
“臣这些年在户部尚书的位置捂着良心做了多年,遮遮掩掩的也不算虚度。异族外心不是臣胡乱诬陷,陛下不信,臣便寻了些能让陛下相信的物件。”
柴卦从衣襟里抖落出零零散散的东西,举起一件就对着昌平帝高喊。
没人知道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带进来的。
柴卦提着一张揉痕遍布的麻布,小小的一块布上挤满了鲜红的指印,“这是冼池岭百姓的上告书。世人皆知冼池岭是穷乡,偏僻荒芜,连迁徙的难民都不愿意多留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穷乡僻壤,五月前却被搬居而来的塔卡密族挤占了。通县上下,连个会识字的人都找不出,县令想为却因为陛下的入境命令不能为,只能看着异族的人越来越多。冼池岭百姓无奈,被迫成为流民,实在过活不了,百姓才盖了这份指印,想让朝廷出人。入境之策下,别说此事本无错,就算真的过分,层层级级的官吏之后,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什么也递不到陛下面前。就连臣若不是有意搜寻,臣也不见得能知晓此事。像这样的事情更多的是陛下您见不着的。”
卢裕悄悄地望着,从柴卦敲响大钟的那一刻起,昌平帝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嘴角紧绷着,凝重的目光落在柴卦身上寸步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