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礼之沉默片刻,忽然道:“世子怀疑,陛下如今也在做同样的事?”
时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军报推给他:“你看这里。”
闻礼之接过,目光扫过纸页上的数字——北疆驻军人数比往年少了近三成,粮草却分毫未减。
“虚报兵额?”他皱眉。
“或者……”时琛指尖轻叩桌面,“有人在暗中养私兵。”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室内骤然一亮。闻礼之抬眼,正对上时琛微微蹙起的眉——那一瞬的痛色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世子?”
时琛已恢复如常,淡淡道:“继续。”
闻礼之垂眸,压下心中疑虑,转而分析起朝中局势。二人你来我往,言辞锋利如刀,剖开层层伪装,直指核心。
“八皇子娶北狄公主,未必是巧合。”闻礼之低声道,“冷宫多年无人问津,却在和亲时被推到台前……”
“我看不过棋子罢了。”时琛嗤笑。
他说完这句,忽然抬手按住胃部,指节微微发白。
闻礼之立刻察觉:“世子可是不适?”
“无妨。”时琛语气冷硬,却掩不住声线里的一丝紧绷,“接着说。”
闻礼之盯着他看了两秒,终究没再多问,继续分析朝廷势力的博弈。但随着时间推移,时琛的脸色越来越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近乎惨白。
“……世子。”闻礼之终于停下,声音沉了几分,“您需要休息。”
时琛抬眸,眼神锐利如刀:“我说了,无碍。”
闻礼之没动。
僵持片刻,时琛忽然泄了力般向后靠去,闭了闭眼:“……退下。”
闻礼之仍站着不动。
“听不懂话吗?”时琛睁开眼,声音已带上一丝不耐,却因虚弱而失了往日的威慑。
闻礼之沉默地上前,不由分说扶住他的手臂:“奴才僭越。”
时琛想挣开,却因一阵剧痛而弯下腰,冷汗顺着下颌滴落。闻礼之干脆将他半扶半抱带到榻上,转身去寻药。
“左手边……第三个抽屉,白瓷瓶。”时琛咬牙道。
闻礼之找出药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时琛接过,指尖因疼痛而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将药咽下。
“你出去。”他闭眼道。
闻礼之没动。
“闻礼之。”时琛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沙哑,“出去。”
这一次,闻礼之终于退后两步,转身离开。关门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有人将痛楚生生咬碎在齿间。
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呼吸声,忽然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传来的闷痛,竟比想象中更甚。
——多可笑。
闻礼之抬手按住眉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本该离开的。
一个合格的谋士,一个清醒的复仇者,不该为棋子动摇。可方才那一刻,看着时琛惨白的唇色和发抖的指尖,他竟忘了所有算计,只想让那人少疼一分。
闻礼之闭上眼。
他没忘记初入侯府时的那些羞辱。井水旁刻意的刁难,被逼迫舔舐碎裂镜面上的酸梅汤,被压在铜镜前,布帛撕裂的声音混着世子冰冷的嗤笑。
时琛的恶劣是真的。
可后来呢?
后来是春猎场上纵马飞驰的少年,红衣猎猎,回眸时眼底映着天光;是祠堂里他的无助和暴怒,在黑暗里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像只行至陌路的幼兽;是宫宴上那惊鸿一剑,剑底风华,寒光乍现,华灯流转间,少年人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那些惊鸿一瞥的鲜活、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也是真的。
他早该察觉的。从时琛默许他翻看永宁侯府的机密案卷开始,从世子醉酒后拽着他的手腕质问“我好不好看”时……
他本该利用这份特殊,可如今却站在这里,为一个折辱过自己的人彻夜难眠。
闻礼之忽觉心口一滞。
他原以为自己能冷眼旁观,却忘了火终究会烧穿岸。
次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书房时,春桃端着漆盒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世子,厨房刚熬好的山药羹。”她将青瓷碗放在案头,热气氤氲间飘着茯苓的清香,“赵管事说您昨夜……”
“放着吧。”时琛打断她,目光落在碗沿凝结的水珠上。
春桃福了福身退下,漆门合拢的瞬间,时琛突然伸手按住胃部。药效已过,余痛却像钝刀刮着脏腑。他盯着那碗羹汤——侯府惯例的晨膳是碧粳粥,从不会特意备药膳。
指尖触到碗壁,温度正好。
窗外传来洒扫声,隐约能听见春桃对谁抱怨:“……文砚哥天没亮就来厨房盯着火候……”
时琛的手悬在半空。
铜镜里的倒影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唇角却无意识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忽然抬手盖住眼睛,喉结滚动数次,才从指缝间漏出一声叹息:
“闻礼之……怎么总是你?”
瓷碗旁的水渍慢慢干涸,像某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