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阴影里,老人用袖口抹眼的动作被镜头诚实地记录。杨晟摸着刺痛的头顶傻笑时,不知自己乱发间粘着桑皮絮,像戴了顶歪歪扭扭的西域王冠。
晚上节目组要拍牧民毡房,这里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转移了阵地。
毡房外的风裹挟着粪类气息涌入,杨晟缩了缩脖子,把最后一块馕饼摁进羊肉汤里。浓白的汤汁溅在运动相机镜头上,他随手用袖口抹了把,袖口的羊膻味混着桑皮纸的草木香直冲鼻腔
“杨老师再来一碗吃一哈?”哈丽的母亲掀开铜锅盖,蒸汽扑灭了艾尼瓦尔刚点着的莫合烟。
“不了不了。”杨晟摸着滚圆的肚子摆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裤兜里的油纸包,那里藏着艾尼瓦尔偷偷塞给他的牦牛肉干还带着体温,像揣着块暖手石。
来新疆以后他的食欲大涨,因为这里治好了他的洁癖,安抚了他浮躁的心。又加拍摄时都是干体力活,他不吃饱没力气干活。
牛粪火塘噼啪作响,在毡房里投下跃动的影子,杨晟的运动相机歪倒在羊毛毡上,广角镜头正对着天窗外的银河。
十二岁的哈丽突然掀开毡帘闯进来,怀里抱着的春羔差点撞翻摄像机,身后跟着小林。
“节目组来电话了。”小林晃着杨晟的卫星电话,屏幕上还粘着羊毛,“老陈说再不传素材回去,他就要骑骆驼来收尸了。”
这里的拍摄行程快要结束了,老陈带着一部分人去了其他地方拍摄夜景,他和小林留在这里。
杨晟摸出充电宝的动作顿了顿,腕间被艾尼瓦尔攥出的红痕还在发烫。下午学套马时那老牧民的手劲,像要把他骨头捏出酥油来。
毡帘猛地被掀开,艾尼瓦尔裹着风雪撞进来,皮袍子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小杨,你的铁骡子喝饱泥浆了。”
向导满身柴油味挤到火塘边,顺手往茶壶里撒了把盐,“下午教你的本事,给观众演演?”
镜头剧烈晃动起来——艾尼瓦尔突然抓起杨晟的手腕,把沾着羊粪的掌心怼到镜头前。
“闻闻,正宗帕米尔春天!”
沾着羊粪草屑的掌心怼上镜头,运动相机忠实地录下杨晟扭曲的表情。栅栏外的母羊适时发出“咩——”的长音,翻着白眼踱过画面,那眼神活像看到自家羔子啃充电线。
小林和哈丽笑的前俯后仰。
“陈导您看,这才是沉浸式拍摄……”杨晟刚对着镜头挤出职业微笑,老陈的怒吼从扬声器炸开:“我让你拍民俗不是拍粪!明天再交不上正经.……”
“啪!”哈丽怀里的羊羔一蹄子踩断通话,少女趁机摸走运动相机,镜头扫过她腕间晃动的铜铃,定格在火塘边打盹的春羔鼻尖——那里沾着片鸢尾花瓣,像天神随手点的朱砂。
艾尼瓦尔笑得打翻盐罐,晶粒在火光中炸开细小的流星:“你们节目组比转场的羊群还吵。”他掏出个油纸包扔给杨晟,“喏,真正的宝贝。”
镜头凑近时,三只风干的蝴蝶标本正在树脂里振翅,翅脉间凝着昆仑山的雪粒。
深夜,节目组的无人机突然降落在毡房外。
老陈捎来的补给箱里塞着氧气瓶和防晒霜,还有张潦草字条。
“再拍不到能过审的镜头,赞助商要把你填进魔鬼城当背景板!”
杨晟苦笑着把字条塞进火塘,转头发现哈丽正用他的运动相机偷拍睡觉的春羔。
“这个角度好,”女孩把镜头对准火塘边的铜茶炊,跳跃的火光在金属表面流淌成河,“像不像阿塔说的火焰河?”
运动相机录下她睫毛上的火光,腰间别着用彩线编织了一半的马鞭穗子,腕间铜铃随着动作轻响。
远处传来艾尼瓦尔用柯尔克孜语哼唱的催眠曲,混着母羊咀嚼夜草的沙沙声。
“阿塔说疼的时候看星星,”哈丽指向天窗,运动相机随着杨晟仰头的动作拍下银河倾泻的瞬间,“羊羔眼睛和星星一样干净。”
她掏出智能手机点开某短视频APP给杨晟看。
少女账号里全是她拍的岩羊和转场驼队,最新一条点赞过万的,赫然是他撅着屁股刨车轮的狼狈相。还有一张照片,是哈丽偷偷用美颜滤镜给杨晟拍的照片,高原红被P成粉红兔耳特效。
杨晟:“…………”
艾尼瓦尔粗粝的笑声混着柯尔克孜语民谣从夜色深处浮来,杨晟忽然觉得防风灯的光晕在眼前晕染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