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密雪,巍峨的皇城被积雪覆盖数日,重重红墙碧瓦失去了颜色。
午门内东南角的一处朱漆大门前,几位身着绯红官服的朝中大员先后走进内阁,神色严肃互不交谈,似是在等待什么。
很快,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了,身上的雪刚抖落干净,坐在下首的次辅赵良骥就起身迎了过去,其余几位也察言观色,皮笑肉不笑地站了起来。
次辅赵良骥乃户部尚书,在内阁并无话语权,多年来被孟廷儒架空实权,心中早有积怨。内阁中其余几位又是明哲保身的主,赵良骥苦于无人支持,只能在孟廷儒手下忍耐。
然今日皇帝于乾清宫下了旨意,在英国公和宁王的党派斗争逐渐定出胜负之时,一向低调行事的傅伯山突然被拔擢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迈入了内阁的门槛。
傅伯山虽是孟廷儒的学生,但今日在皇上跟前听旨时,孟廷儒很显然并没料到,赵良骥从这事中看出端倪,心里隐隐激动,认为自己多年来的忍耐终于等到了时机。
是以傅伯山刚一进内阁,赵良骥作为次辅就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今年刚过五十,两鬓的银丝尚且掩盖不过他饱含雄心的眼眸,他冲傅伯山微微一笑,道:“恭喜傅大人,自此便是内阁中人了。”
傅伯山视线已经将阁中之人暗中扫了一遍,微顿,一拱手道:“折煞在下了,日后还需各位大人多多关照。”
这态度让赵良骥很是满意,见他并未因自己老师的地位狂妄无礼,其余几位官员也纷纷上前道喜。
傅伯山一一谢过,几人便坐下喝茶,谈论起延绥总兵的任免之事,赵良骥有心试探傅伯山,茶过半盏,问他:“傅大人如今坐镇兵部,可有什么心属的人选?”
坐在下首的傅伯山道:“我才接手兵部,当中事务还需向各位大人请教,暂时还没想过这事。”
赵良骥心思精明,从这话中又窥探出他和孟廷儒关系的裂缝,据他所知,孟廷儒曾在殿前极力推荐定安侯前往延绥镇边,只不过陛下前日染了风寒,此事便暂且搁置下来,今日才被打回内阁。
实则这位总兵是谁都和赵良骥关系不大,他要做的只是阻止孟廷儒的提议罢了。
“既如此,那等孟大人来了再下定论吧。”
陛下宠信孟廷儒,但近来因为英国公的事,似乎也对孟廷儒有了嫌隙,从陛下提拔傅伯山的旨意便可窥知一二。
几人一直坐到晌午,孟廷儒才从宫里出来了,雪也停了下来,风尘仆仆而来,正撞上从内阁出来的各位大人。
孟廷儒看到人群中心的那道身影,刻满岁月痕迹的眼眸不由一滞。
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傅伯山,如今竟也快和他平起平坐了。
“孟大人,您总算来了。”赵良骥先走过去说话,有意无意地将傅伯山挡在了身后。
孟廷儒在冷风中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须,道:“陛下今日身子大好了,便多留了我一会儿......延绥总兵的人选你们可定下了?”
外面天寒,赵良骥想让众人进去说话,但见孟廷儒没有进去的意思,索性就在门外回道:“我等倒是商量出两个人选,一位是都督佥事李大人,一位是南赣巡抚王大人。”
孟廷儒皱了皱眉:“我没记错的话,这两位皆非武侯出身,再者那位王大人不过是近来在漳南平叛才有了功绩,何以担当大任?”
赵良骥本想解释,但见周围众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遂把话咽了回去,保持沉默。
孟廷儒往傅伯山的位置瞥了一眼,道:“九边重镇乃京中安危之咽喉,此事还需慎重考虑,你们先回各部衙门吧,改日再重议。”
赵良骥等人只能先行离开。
朱漆大门前,孟廷儒看着傅伯山,眸中的犀利聚拢,“......延绥总兵的事,你这个兵部尚书没有意见?”
傅伯山没有走上前去,两人约莫几步之远,他微微颔首,道:“阁中老臣把持朝政多年,学生不敢妄议。”
“不敢?”孟廷儒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背着我这个老师不知有多少心思,现在却说不敢!”
傅伯山缓缓直起了身子,面对孟廷儒的斥责并没打算解释,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孟廷儒不由心中微震,幽深的眸紧紧盯着他,两人之间仿佛在此刻落下一道沟堑。
“......你早猜到了陛下的心思,对吗?”孟廷儒斑白的眉须在风中微动。
傅伯山单手负在身后,面上仍旧恭敬地答:“老师多虑了,圣意难测,这是您常教的,学生怎么敢忘?”
“为了什么?”孟廷儒不相信他的回答,“你应当知道,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提拔你进内阁是迟早的事,为什么要背着我私下谋算?”
傅伯山语气重了几分:“老师,这是陛下的旨意。”
“不要和我说这些鬼话!”孟廷儒一甩长袖,“你真当自己藏得很好吗?凡事只要做过必定留痕,你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
日光照在茫茫白雪中,两人的身影映在朱漆大门前,与亮光一线之隔。
“老师,您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半晌,傅伯山淡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