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起头看向他,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被阳光刺激出的泪水在眸底打着转。
那些哀鸣还在我耳边回响,像是隔着无数的时光一般遥远而无力,却在我的耳膜上惊起了尖锐的痛意。
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我们,到底到底为什么要被关在笼子一样狭小的世界里无声腐烂呢。
我茫然地想着,努力想要看清楚修治哥哥,却怎么也无法从光线中捕捉到他的面孔的轮廓。
为什么不逃跑呢?
不是姑母那样逃避地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而是真正的真正的,把和津岛家有关的一切丢掉,在明亮的阳光下作为新的自己活下去。
外面的世界很大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不从腐朽的世界逃走,去拥抱明亮的阳光呢?
“露出笨蛋的眼神了,”修治哥哥歪歪头,鸢色的眸子注视着我,他这样评价着,轻飘飘地念出了我的名字,“弥奈子。”
9
逃跑。
这个陌生的词语扎根在我的脑海里,扎根在每个清晨和午后姑母看我或迷蒙或充满痛恨和绝望的目光里。
我想起在夕阳浓郁的光线里,我躺在姑母膝上,看着天花板上散落的光影。
那时姑母温柔地低低念着我听不懂的诗句,抚摸着我的头发,目光遥远地望着虚无的空气。
我转过头注视着她,清楚地,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哀鸣,来自支离破碎的过往和渴望自由的灵魂。
可是她的目光却是那样的,那样的空洞,就像是已经被剥夺了一切,遗忘了一切,彻彻底底放弃一切一无所有的人。
逃跑。
离开腐朽的世界,去拥抱阳光。
我想着,那种明亮的冲动涌动在我的血管里,让我几乎想要哼着歌笑起来。
“哥哥,等我们长大了,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兴高采烈地戳戳修治哥哥的肩,充满期待的语气,“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更加有趣的地方。
去我们不再是毫无价值的地方。
“我们逃走吧?”我凑近他,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的距离,近到我从他的眸底看见自己被渴望和期待撑大的瞳仁,浓郁到快要滴出来的情绪。
而他只是垂眸看着我,温温柔柔地微笑起来,“啊,弥奈子是这么想的啊。”
我安静地看着他。
他也注视着我,半边脸淹没在阴影里,鸢色的眼眸在光影中透着淡漠的距离感,“这个世界可不像弥奈子的童话,只要有足够的爱,勇气与希望就可以创造奇迹。”
我沉默了很久,才很轻地“啊”了一声,“我明白的。”
“那种事的话,我明白的。”
我只不过是,想要努力地,努力地抓住些什么东西罢了,哪怕是以死亡为代价也好。
母亲也好,姑母也好,修治哥哥也好,大家不是都在无声地哭泣着,求救着吗?
我只不过想要抓住而已。
抓住求救的呜咽和渴望自由的手。
“可是,总会有一些事一些人不像这里这样无聊的吧?总会有那种童话中有趣又美好的人吧?总待在这里的话怎么看都只会一直一直腐烂下去的。”我说着,却没有看他的表情,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兴高采烈地从他的身前跳起来,轻盈地跑到阳光下转着圈笑着看他,撒娇似的伸出手,“所以来嘛来嘛——”
“我们逃跑吧,哥哥,”因此我微笑起来,再一次说道,“和姑母一起,把一切都丢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像是愣了一下,安静地凝视我许久,才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忽然笑了出来,眸底的鸢色被坠落的光线摇曳得支离破碎,“真奇怪啊。”
“真奇怪啊,”他笑着,慢慢垂下眸,“把那种不切实际的梦说得像是真的一样呢,弥奈子。”
他鸢色的眸子淹没在蝴蝶触须般纤长美丽的眼睫下,透不出半分心绪,我看了他许久,弯下身,在逐渐沉没的阳光下拥住了他,“不是不切实际。”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们的话,怎么也应该要在很远很远之外的地方,在阳光之下死去的。”
我知道的。
姑母不希望在黑暗中腐烂。
修治哥哥会拥有和现在不一样的未来。
他有些意外地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来,下巴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笑了声,“听起来让人很期待。”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孩童柔软的发丝擦过我的脸侧,像是什么小动物,散发着暖烘烘的气息。
光线一点点垂落下来,短暂的温度将我们笼罩,又如海潮般一丝丝褪去了。
10
漫长的夏天转眼就到了尾声,只留下拖着长长尾巴恋恋不舍的炙热余温。
庭院里的树已经安静下来,就像它们的生命力也随着夏日流逝了一般,总在没有风的日子里冷冰冰地立着,叶子逐渐枯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少见到姑母了。
很多很多时候,我和修治哥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从早到晚,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
不过也确实算吧。
今年,最小的弟弟一岁半了。
母亲依旧卧病在床。
哥哥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姐姐们不是出嫁就是已经在商议婚事。
只有我和修治哥哥像是这个家的外人,可有可无。
而姑母也忽然变得遥远起来,许多时候,她不再像过去一样替我梳头,陪我说话了。她总是坐在窗边,安静地望着远处,不哭不笑,目光空洞,不论我和她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
就像是她的思绪已经流水一般从躯壳中流走,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皮囊。
我充满苦恼地和修治哥哥碎碎念时,他倒是完全不懂我苦恼的样子,只笑眯眯地地提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一副看笑话似的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打他,“认真一点啊!这种时候就不许嘲笑我了!”
他只是配合着我的动作躲了躲,懒洋洋地笑着,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埋怨,“诶,我有说那种话吗?”
“绝对有!”我大声控诉。
“好好好。”他敷衍地揉揉我的脑袋,像是揉小狗一般,目光却远远地落在了庭院的另一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医生又来了。
“弥奈子很认真地想要离开吗?”他忽然问道,语气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有些难以捉摸。
“当然啊,”我看着他们走入姑母的院落,理所当然地回答着,“这是愿望嘛。”
姑母的愿望。
修治哥哥的愿望。
他顿了下,才无声地笑了笑。
“愿望吗,真是天真的话,弥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