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家一夕倾覆,家主言追身亡,族中各房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言墨带着他一路被追杀至今,对于尚未见识过江湖风险,从未闯过大风大浪的少年,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种随时会死的绝境,他的神经已绷紧到随时会断的程度。如今看着自己亦师亦友,生平最为敬重,最是一身文人风骨的兄长为求保命存身,就这么曲膝跪在地上,清风傲骨尽折,他终于崩溃了。
言墨看着全身颤抖,垂头低泣的言斋,忍辱地闭了闭眼。他握紧拳头,尽量让自己冷静道:“三小姐,破船还有三千钉。更别说,江陵言家,怎么说,也曾是长江四大家族之一。”
“三千钉?你当我是收破铜烂铁的吗?”颜夷简蔑然的眼神像一把刀,“你们言家现在,除了仇家,人没有,财没有,根摇树倒……你倒是说说,江陵言氏还有什么值得我自在盟出手相助的?”她打量了一番地上的两人,忽然笑了起来,混合了骄气和娇气,像是听到了特别了不得的笑话,“你们,不会想说什么公平道义,侠骨仁心吧?”
言墨抬头望了颜夷简一眼。
只一眼。
他的心就沉到了底。
——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吧?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和官场也没什么区别。什么行侠济世的正道魁首,什么除暴安良的清流名族,什么锄强扶弱的武林豪杰,这都不过是他们这些文人墨客的美好愿景,但在这杀人不过头点地,处处刀光剑影的江湖,却是一个真实的接近残忍的笑话。如果没有足够的回报,或名、或利、或权、或势、或财,谁又有资格要求别人止戈为武,持正卫道?
他早该明白的。
言墨惨笑一声,盯着颜夷简自齿缝里一字一句道:“我言家,还有一份在长江流域经营百年的漕运家业。”
“三哥!那可是……”言斋怒极了,戟指嘶声骂道,“什么狗屁自在盟,江湖正道魁首,还不是一群贪生怕死,见利忘义,见死不救,自……啊!”
颜夷简在言斋的惨叫声中轻轻巧巧地收回软鞭,嘴角似还带了点笑意:“我不喜欢被人用手指着,更不喜欢听人骂我。你若再多骂一个字,不用那些人出手,我先把你杀了。记住了?”
“见过狗咬人吗?疯狗咬人是天性。可在江湖上,再恶的狗看到人,都只能夹着尾巴跑,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江湖是个人吃人、人杀人的地方!”
“你!”言斋又气又痛,但更多的是惊恐。
——刚才若不是言墨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颜夷简那一鞭,可就不是简单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而是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江湖吗?弱者不如蝼蚁,谁都可以碾压踩上一脚,甚至踩死。哪怕双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仅仅因为你弱,他强!
“言家的漕运,如今怕是落入安君侯温却邪手上了吧?”颜夷简瞥了一眼掩着伤口,脸色狰狞的言斋,然后似笑非笑看着言墨,用一种和其年岁容貌、出身教养不相符的,但够清醒够残忍的语气道,“你确定要拿这个跟本小姐谈吗?”
言墨心如死灰,反而出奇平静下来了:“这是我言家最后的基业,若……”
“名册。”
言墨愣了一愣:“什么名册?”
颜夷简冷然道:“你不知道?”
“我……”
他话尚未说完,颜夷简已直接打断道:“想清楚,再回答。”
言墨和言斋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一脸疑惑,又扭头看了一眼单刀直入,面带讥诮,却又气定神闲的颜夷简,突然就有了一些古怪的想法:她怎么会知道连言斋都不清楚的名册?自在盟和言家被灭有什么关系?和这些追杀他们的黑衣人又有什么关系?自在盟的人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吗?如果交出名册,对方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如果不交出,今天这局面,他们二人可还有其他活路?这个名册到底是什么东西?
颜夷简淡淡道:“我耐心有限。”
言墨欲言又止,但看着对方脸上不耐之色越来越明显,终于咬牙道:“三小姐,若我交出这份名册……”
“若名册是真的,有自在盟一日,便保你兄弟一日无恙。若自在盟千秋万代,便保你兄弟一世无忧。”
“可……颜三小姐能代颜盟主行事?”
颜夷简冷哼一声,寒着脸道:“条件我已给了,如何选是你的事情。”
“好。我把名册给你。”言墨略一思索,才决心道,“只不过,那名册现如今不在我身上。三小姐,敢不敢赌?”
“我只要名册,给不出,我直接杀了你们就是。”颜夷简眯起眼,冷然道,“人命的贵贱,看对谁而言。比如说他……”她纤纤玉指一指言斋,淡淡道,“你们表面是兄弟,其实是叔侄吧?他的生父是言追,而你则是言追的七堂弟,若真追究起来,他应当喊你一声七叔。只不过他生母是个通房,身份卑贱,而言追的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泼辣善妒,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养在了你父母膝下。如今言追已死,他们夫妇又没子嗣,所以对言家对你来说,他就是言家嫡系仅存的血脉,所以他的命,对你来说才会显得格外矜贵。”
“但对我逍遥岛自在盟而言,他不过一个连刀都挥不利索,还一身臭毛病的废物。不杀他,是因为他对你来说重要。不杀你,是因为你手上有我要的名册。所以,你拿名册买你们自己的命,我觉得很公平!你说呢?”
颜夷简突然凑近言墨耳畔,把语音压得很低:“不过我想,言追死之前必然也留了一手,才让你投鼠忌器不能直接杀了这个小废物取而代之。让我猜猜,那个号令言家漕运的印鉴在小废物手上?”
言墨悚然一惊。
而后他下意识望了眼颤抖到快要抽搐的言斋,认命地谓叹一声,惨然道:“公平,很公平。只不过小斋的身世,在我们言家都没几个人知道。颜三小姐却能了解得那么详细,想必,你也是确定了我手上有名册,才肯跟我谈这些吧?”
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问了一句:“若是今日,我手上没有名册,三小姐还会施以援手吗?”
颜夷简从他身侧走过,行动间,她垂紫镶金的春衫微微飘扬,细看衣袖、袍角,均有自在盟‘玄鸟观日’徽号。
濯锦藏鸟影,鸟影度疏木。
疏木如玉,原是她外露的一截皓腕,一块肌肤。荒谷寂寥,虫鸣幽微,寒气带着原始的黑暗,从各个角落开始弥漫,堆积。只有那闪烁不定的火把,一种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从这稠密的黑暗中挣现出来,充盈了这一角天地,也将这一笑娉婷的自在盟三小姐,身体轮廓勾勒得格外灵俏,一如观音座前仙女下罗浮。可这样灵俏的小女娘,留给言墨的话却又冷又硬。
她说:“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
随后她又说:“还没搞定吗?二哥,你的‘药师佛指’是又失灵了吗?这么几个小喽小啰……”
再然后她又说:“看来又是我着相了。居然把无右楼九路神仙的邪神刑天比作小喽啰,柳长街,你这花脸面具戴着不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