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归跟着严管事上街。
严管事带他从长街这头到了长街那头,也没停下。林鹤归闷头跟着严管事走。
两人正走着,迎面跑来好些侍从,穿得皆是青衣,口中喊着“官府办事!速速避让!”,将街上的人和摊往两边赶。严管事提前靠到街边,将林鹤归往怀里带了带。
一队官兵与他们擦肩而过。
边上有摊主皱着眉低声抱怨:“又是哪儿犯事儿了?真妨事。”
刚从告示栏那儿回来的闲客搔着头接了句:“估摸着是林主簿府上——说是贪了好大一笔银两,要抄府叻。喏,那边刚贴的告示。”
边上行人接了一句:“林主簿?林大人人不是挺好的么?冬月里不还施粥呢。”
摊主忙着把摊子摆回去,闻言手上动作不停,翻了个白眼啐道:“当官的有什么好东西。成天摆威。还主簿,方便死个人,天见的偷了多少钱。这下可不是被逮着了。”
严管事听那闲客说的话就已绷紧了脸,眼下听了这话提着行囊的手更是攥得发起抖来,但他不能同人争驳。
严管事捂住林鹤归耳朵,竭力软声道:“小公子,勿要生气,不管这些人,我们先走。”
林鹤归默不作声,已泪湿了半脸。
严管事眼中也泛着泪,但还是咬牙加快步伐朝城门去。林鹤归跟得有些吃力,但也跟着走出去三四条街。
眼见城门出现在眼前,林鹤归忽地挣开严管事的手,扭身往回跑。
严管事骤然变了脸色,回身追上去。但他已过半百,怎么也赶不上林鹤归这半大小子,只能勉强瞧见林鹤归的身影。
林鹤归没走大道,一路抄着小路跑回家。
林府前门后门都守着官兵,他便绕到接着里院的侧门,贴着门板听里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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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院。
山枝埋的机关已然放倒了一批官兵。
缙城参将拿着抄府的令牌匆匆赶来,瞥了眼林远身旁的山枝,避也不避,向林远劝道:“林兄,你我同僚一场,我就直说了。不过是个外族人,何必搭上全府,又为难我们这些办事的呢?”
林远向来和气,此时却是朗声笑了起来:“仰参将,这可是我林家的夫人,真论起来你还得叫声嫂嫂。”
仰参将勉强笑了下:“林大人这是不愿交人吗?”
山枝面上是一贯的温柔笑意:“宸朝的走狗何必装人。你们想把我带走,要付的可不是什么小代价。”
林远接道:“夫人说的是。”
仰参将被山枝一刺,彻底挂不住了,索性撤了笑,将令牌往地上一掼,肃声指挥官兵上前:“林远贪墨受贿,私联外族,阖府即刻收押,不从者斩!”
山枝冷下脸。
林远握住山枝的手,启动了最后一批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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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归耳朵刚贴上门,只听镣铐声哗哗作响,有人斥道“还不赶快带走!”。
镣铐声哗啦着远了。有血腥味漫出来。
有人低声道:“大人,这两人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先前发令的那人哼道:“私联外族抗旨不遵……罢了,反正也活不长久了。对了,他们家那个儿子呢?……”
两人说着也离开了。
林鹤归模糊着眼抬手,还没碰到门板,斜后方一人探手把他拽了下去,将他嘴巴死死捂住。
林鹤归立即挣扎起来,不自觉一个劲地抖袖子,簌簌落泪。
严管事哑着嗓子:“小公子别……你一向听严伯话的……老爷夫人说了,我们赶快出城……”
他声音发抖,话也说不清楚。
林鹤归挣不开,便只能大口倒抽着气。
严管事见他渐渐安静下来,也不管被打湿了的衣袖,轻轻抹了抹林鹤归的脸颊。
林府正门那儿忽然一阵喧哗,有人怒斥:“还不快去找!”
严管事呼吸一滞,一把把林鹤归从台阶上带了下来,急急道:“小公子,先跟严伯走,好吗?”
林鹤归没反抗,木愣地顺着严管事的劲,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严管事匆匆避开官兵,赶在官兵封城之前出了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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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东北越靠近宸朝中京,管辖会越严;南面是仙盟所辖,一老一少两个凡人过去会格外显眼;西南是藏仑山脉,常人难以谋生。严管事只能带着林鹤归往西北走,还不忘瞒下关于林府的一切消息。
再怎么精打细算,盘缠也会有用尽的时候,更何况严管事和林鹤归在躲宸朝的追查,路上花的银两反而更多。严管事靠帮店铺赶忙临时打理挣些吃穿用度,尽力让林鹤归不至于受太大委屈。
尽管不止一次,掌柜的见严管事还带着个小孩,便将他拒之门外。严管事赔着笑,继续沿市街一家一家地问需不需要短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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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一路奔波和夜惊叫林鹤归异常迅速地消瘦了。原本还算莹润的脸颊失了血色,一点点薄下去,直到包不住下颌骨。晨起时,严管事常常将山枝塞给他的行囊放在膝头,坐在床边看睡得并不安稳的林鹤归,轻抚他的额角,口中喃喃,不住向夫人老爷告罪,不觉湿了眼眶。
林鹤归这一年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一派叫人心惊的顺从。
他起先近乎极端执拗地怨拦着他与阿爹阿娘团聚的严管事,怨不明黑白不分事理的缙城官员和宸朝,甚至还怨过什么也不同他说的阿爹阿娘,自然也怨过累赘无用的自己。
那两个月里,一旦听到和林府、缙城相似的字眼,林鹤归都会克制不住地嘶声尖叫,甚至摔砸东西。
严管事每回都竭力安抚林鹤归,红着眼抱住浑身冒着尖刺的小公子,不住地哄。他迅速意识到林鹤归受激的原因,并尽可能地避免小公子接触这些。
林鹤归偶尔回过神来,看见严管事早出晚归,一日日苍老下去。于是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再完整不过的累赘。
像是在这两个月耗尽了全部精力,接下来的十多个月,林鹤归渐渐沉默下来,将自己困在看不见的空间中。
他再也做不得梦,因为他已身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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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林鹤归真正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年开春。
严管事带着他转去西北郡另一座城。
严管事算着时候,途中歇脚的时候,带林鹤归到路边一家客栈里,借客栈的厨房下了一碗卧蛋肉丝面。
他将碗筷端到林鹤归面前,又从怀里摸出一团旧手帕裹着的东西。
严管事拨开山枝绣的旧手帕,露出里面经了好多家工匠之手才修好的铜鹤来。
林鹤归目光落到铜鹤上,整个人一颤。
严管事对上林鹤归惊慌的眼神,轻声道:“小公子,生辰吉乐。”
今年,林鹤归十二岁。
林鹤归怔怔望了半晌,倏地红了眼眶。
他沉溺已久的梦境悄然崩塌。
林鹤归一手盖住铜鹤,无声砸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