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跟峨、云两峰一样嵌了空间阵法,十步一景内藏乾坤。这会儿夜色已至,已有侍从燃起路灯。
林鹤归闲庭信步赏夜景消食,忽地止步,侧首望向身后:“不知哪位道友如此遮掩。”
只见阴影处走出人来,身着素白孝服,长短双剑佩在腰间,仍定定看着林鹤归。
林鹤归恰在前院一株海棠树下驻足。夜风习习,垂丝白海棠错落满树,树间灯火和月色将交错花枝影影绰绰映到林鹤归身上。所谓月下美人、灯下美人,林鹤归在摇曳的月下灯火里回身望来,虽衣着简素,抬首间流露的风姿却几乎触人心魄。
这就是顾望洲念念不忘的那个林鹤归?
顾眺见林鹤归瞟过自己腰上双剑,单侧眉峰微挑,扬声道:“顾道友?”
顾眺冷冰冰一点头。
反应不大对,没听朝先生说断云府少主摔到脑子了啊。林鹤归心中皱眉。
顾眺略显挑剔地打量着林鹤归,不得不承认顾望洲眼光确实不错。
任谁被这么审视都不会舒服。林鹤归识海中一时划过许多念头,脸上还带着客气的笑,眼神已经沉了。
“不知顾少主有何……”
“不正常的顾望洲”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顾眺。”他顿了顿,“并非顾少主。”
林鹤归眉头蹙了蹙,礼貌道:“在下雾隐山林鹤归。恕在下寡闻,没听说过顾少主有个同胞兄弟,失礼。”
顾眺神色有股躁意,反复摩挲“寒雨”的剑柄。他本只是想悄悄试探顾望洲这么多年到底是念着何方神圣,却没想到林鹤归敏锐至此,不得不现身出来与外人对话。
顾望洲惦记的是什么话唠。顾眺没意识到自己在迁怒。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林鹤归没有胡乱猜测他人的癖好,也失了散步的兴致,语气冷淡下来:“林某还另有他事,就不……”
“林……道友。”顾眺酝酿良久,终于克服心理上的那一关,哪成想被林鹤归抢了话。他冻着脸略有磕绊地说完难能可贵的长句:“并非冒犯,我只是想……和林道友切磋一番。”
若是杨合云听见顾眺跟外人说这么长的话,能高兴地在峨云陵顾家列祖跟前放烟花。
此话一出,林鹤归和夜色一并沉默了片刻。
“切磋?”林鹤归反问,尾音微扬。
顾眺面无表情地点头。
其实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不过他虽然不善与人交际,却并非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知道“想看看是什么人”不是什么正常的话。顾眺还勉强记得自己跟顾望洲“荣辱与共”,话到嘴边拐了弯,给“自己”留了几分薄面。但是顾望洲跟林鹤归比试后惦记至今,使得顾眺也心痒起来,想跟林鹤归交一下手也不算托词。
林鹤归当年吃了“寒雨”一剑之亏,如今手上有了“光阴”,面对这“一雪前耻”的切磋机会也难免心动。但眼下这个时机场合都不对,如果被人知道老顾府主下葬当晚断云少府主和自己在顾宅“大动干戈”,场面就不是轻易控制得住的了。
封榜礼后仰行的名号已死死绑在了他身上,自己一举一动势必关乎仰行乃至雾隐山所有人。无论如何,他不能冒这个险。
“顾道友见谅,”顶着顾眺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林鹤归从容一笑,婉拒道,“今日恐怕不便切磋,道友不妨改日。”
顾眺很少与人商量,也很少遭到拒绝,更何况林鹤归这样不是顾家、不是断云府内的外人。
但他跟林鹤归交谈至今还没有反胃心悸。
林鹤归是特殊的。
顾眺隐隐意识到今夜此事失控了。
林鹤归略抬起眼,从顾眺又摸起“寒雨”的左手上掠过,听他硬梆梆道:“下次。一言为定。”
林鹤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语气也轻快了些:“那便改日再说,顾道友。”
顾眺一言不发,直接转身离开了前庭,步伐稍显匆匆,不知情的怕是会以为林鹤归才是这座庭院的主人。
顾眺走得利落,林鹤归动作被抢了先,干脆轻轻吹开飘至目前的一朵棠花,接着赏月下美景。
顾家这庭院夜色着实美丽,过会儿回去再想这顾眺的事也不迟。
·
霍从雨猜到顾望洲要去找林鹤归。
林鹤归自封榜礼后低调至今。他跟顾望洲相识十余年,没见他这么频繁地问起过谁,不免使得霍从雨也对林鹤归起了好奇心。
他特意在顾望洲之后低调离席,出月亮门后便退到了掩于树后的小径上。今日顾宅大能太多,霍从雨暂不敢托大肆意放出神识,便借这个角度注意席间席外动静。
没过多久他便见顾望洲沿原路回了席,脸色似乎并不太好。霍从雨嘴角勾起点笑,又静静等了一炷香时间,终于隐约看见一道身影穿过明灭灯火而来。
他从小径中走出,正好不经意瞥见身后来人,停下回身平揖见礼。
“林道友好。”
林鹤归闻声抬眼,看着这位有些眼熟的断云徒生,礼貌回道:“道友好,不知道友……”
霍从雨眼神暗了暗,微笑道:“在下断云府霍从雨,师承顾府主。早想与林道友交流,不料兰华大比那时……今日终于与道友交谈上了。”
“原是霍道友,久仰。”林鹤归语气一时微妙。他不常记人,却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还隐约记得这人当时对小师兄和自己爱答不理。
林鹤归不着痕迹地瞄了霍从雨一圈,倒想看看这位断云首徒如今“回心转意”是想做什么。他脸上笑意更柔和:“封榜礼时未能与霍道友交流一番,林某还有些遗憾。”
霍从雨颇为君子地做了个手势,林鹤归从善如流跟他同行。
这霍从雨竟然已是洞虚圆满。林鹤归收回神识,心中讶异。
洞虚之上修炼可谓日行毫厘,有些人甚至终生跨不过这道槛。对小门小派而言洞虚已是大能的代称,兰华大比的观试台上便有好些洞虚期的长老辈。他记得师姐当年二十四岁入洞虚,三十岁才窥得契机突破至小乘期。霍从雨五年前还不过破障中期,如今却已洞虚圆满……
“兰华之后久别,霍道友修炼实属一日千里,林某羡慕。”
霍从雨谦逊道:“不过机缘巧合参透道法。林道友年纪尚轻就已入洞虚,亦是天资绝伦。”
他们二人都是说话的好手,彼此明恭暗捧,来往间看着竟也聊得热络。两个又是容貌出众的,入席时称得上受瞩目。
霍从雨早已习惯旁人的目光和议论,依然举止从容,还想将林鹤归送到席位上。
林鹤归迅速瞟了眼边上的席面,见没新菜式端上便笑道:“林某就不回席了,在下去寻兄友就行。”
霍从雨接过话道:“可是要去宋道友那儿?不知今日座位怎么安排的,将林道友与宋道友分开安排了……不妨我送林道友过去。”
林鹤归挑了挑眉。
顾宅的白席座位安排自然是顾家人安排的,不是顾府主毕长老就是顾望洲。霍从雨作为顾府主亲传,想来不敢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妄议师尊师母,这席位最有可能是顾望洲安排的。
那霍从雨说这话的意图就颇有意思了。
暗自腹诽毫不影响林鹤归表面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