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归正闹别扭,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敲两下门,径自推门进来了。
“广白哥哥,”林鹤归听他步伐匆匆,便问,“怎么了么?”
孟广白嘴角扬起些,眉头却还蹙着。“鹤归,我爹刚来讯说谷中要事,命我急归。”他跟宋时对上视线,接着道,“我得先回去了。”
“刚来讯?”宋时眉间一皱,直觉这事儿太巧了些,“鹤归也刚接到玄渊的请帖。”
孟广白绷起脸,转头去看林鹤归:“玄渊的请帖?什么时日?”
“就过两日。”林鹤归硬着头皮答,还把宋时搬了出来,“小师兄跟我一起去。”
孟广白闭了闭眼:“你们两个……!”
宋时撇开这段,道出自己方才的顾虑:“孟兄,玄渊到望夷、断云差不多路程,前后相差不过几刻钟。鹤归也才拿到请帖没多久。”
他眼神沉沉,说得孟广白面色几变。
“你是说……”
宋时点头,皱眉道:“就怕是玄渊派了人去。”
浅薄点说,望夷谷是孟广白的根,不能有差池;往深了讲,望夷谷是仙盟少有的中立宗门,若玄渊真有意拿这处医修圣地开刃,各脉系的仙门百家势必跟着下场,纵使仙盟有方圆万里之广,崩乱也不过眨眼的事。
林鹤归背后隐隐发寒。他抿了抿唇,看向孟广白:“孟兄,南叔不是平白无故唤你回家的人,你回去一趟最好。这边小师兄在,想必不会有大问题。凡事迟则生变,我给你绘回去的阵法。”
孟广白手上不自觉摸着竹扇,又深深看宋时一眼,颔首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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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大半个西郡还笼在迷蒙夜色中,只东天泛起小半扇鱼肚白。
这会儿值守谷口的是青囊堂长徒王格。
王格懒懒散散坐在值亭下石桌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架势。她眼下挂着经年攒起的青黑,脸上蒙了层倦色,托着腮帮等白班的徒生来轮岗。
数着田野间毫无节律的虫鸣,王格忽地眼皮一跳,半身汗毛悚然倒竖——有处虫鸣不对!眨眼间她横脚扫开桌下机关,一跃而起厉声喝道:“什么人!”
山径两侧埋藏的毒雾应声迸放;地下树上的弓弩齐动,箭头直指幽深谷外,箭尖一抹暗蓝隐在夜色中。
“再不现身,望夷就放箭了!”
王格身为医修虽不过出窍,但她长年在青囊堂守火制药,神识已淬炼得极为凝实,五感之敏锐能叫不少小乘修士自愧弗如;而此时此刻,她的神识撞上了一股前所未逢的威压,出窍期的丹田在浑如汪洋的压迫下微微震颤。她暗自咬牙,微微躬身,一手贴住箭弩机关的同时掷出数枚毒烟子,才空了没几瞬的指尖紧接着衔上了一枚“百花仙”。
谷口机关异动,悬壶堂必有警示,谷中定要尽快反应过来!
何虚不得不承认,出窍便有如此果断应变,放诸玄渊断云等仙盟大宗也数上等;这守谷的徒生配上满地机关毒瘴,若她是大乘之下,怕今日真闯不了这望夷。
何虚信步走在山径上,耳垂上一对玉质骨珠轻晃,周身薄薄一层真气流转,大乘之下无往不胜的毒雾被她轻松隔绝在体外七寸,绛紫衣袍掠过箭锋而纤毫无伤。
她姗姗行至值亭外,见亭下王格还肃着脸朝迷烟浓郁处比划那枚小细针,不禁停下步。
“倒跟歌儿一样傻不愣登的。”
何虚念着女儿,斟酌几瞬,摆手散了杀诀,身侧真气微一波动。
王格捕捉到了这股气息变化。她面对这叫人窒闷的威势,悍然拍下机关朝真气波动的方向放箭,不管不顾将身边独一枚“百花仙”射了出去。
何虚微讶,挑眉弹指击偏八方弩箭,稍稍探手,分花拂柳似的将悄然钉来的“百花仙”拈到手中。
她将针举至眼前端详片刻,独眼微微一错,看向针后那道满弓般绷紧的身影。
“小丫头,姑奶奶要找的可不是你。”何虚声音有些粗砺,叫王格不适时地想起青囊堂后运转的石磨,“趁姑奶奶心情还好,快回去找你们家大人去吧。”
王格死咬牙关浑身发紧,往袖中摸了个空。她恨以为值守谷口不过闲差的自己。
“望夷不接无约之客!还望前辈离去!”王格再次高喝。
何虚笑了。低笑声带了真气,刮得王格耳膜生生发疼。
何虚有些遗憾。若王格转身逃窜,她就把这没胆子的命留下,眼下只好作罢。
小丫头倔得很,倒也像歌儿。何虚心里想着,无端起了点闲聊的兴致。
“诶,丫头,你……”
话音未落,谷内乍迸射出几线绿影,冷不丁打断何虚的话。何虚飞身后撤闪过这数道锋锐竹箭,这头王格后领便被真气一提,与来人隔着数丈换了身位。
“副谷主,谷主,堂主!”王格鼻头一酸,忍着泪唤道。
“凌虚长老,欺负后生,可不是大宗之德。”南竹面朝何虚,冲着她沉沉道。
孟天无迅步上前接住王格,反手将她送至身后青囊堂主一侧,提气冷声质问:“不知长老晓旦前来望夷有何贵干?”
打何虚突破准圣以来,她就再没碰见这么不客气的话了。何虚看起来饶有兴致,孤身站在亭外与望夷几位话事人对峙,一身准圣威压迟迟不散,右眼那只独目慢条斯理地打量过气势汹汹的几位,轻轻一眯。
望夷谷中九成都是医修,明着跟人打打杀杀的好手并不多,谷里也就南竹有大乘期的修为,他身后的孟天无和百里镇祟都才不过小乘期。
洞虚与大小乘隔了障壁,大乘与准圣亦如是。望夷这只竹妖再如何也不过大乘,面对自己还未露怯,已是出乎她意料了。
竟是玄渊那位真气摄骨、杀夫成圣的凌虚长老。此等人物,早入了仙盟治小儿夜啼的必备良方了。王格抿着唇,腰杆笔挺贴到自家师尊身后,悄悄捏住她后衣摆。百里镇祟没转身也能感受到王格的紧张,抚抚她手背以作安慰。
谷口一时虫鸟寂声,局势如暴雨天涨满河床的水,离溃堤只差毫厘。
王格不禁向前迈了一步,攥掌成拳。
何虚似乎瞥了她一眼,忽地收敛气势,轻松笑开了。
“二位谷主这是做甚?”何虚目光掠过南竹,侧过头直直看向孟天兀,眼周细纹舒展,乌黑瞳仁与左眼的惨淡白翳闪过幽光,哼笑一声,语气和煦轻缓。
“本座此行并无它意,不过是转告孟谷主一句——”
“谷主位高多事,不重子嗣,膝下不过一双儿女,令郎自然金贵得很。玄渊还无与望夷向戈的意思,但大公子若是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不小心遭磕碰了,还望谷主莫要怪罪玄渊不声不响、没个轻重。”
王格站在破晓晨光中,猛然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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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广白从阵法中出来,还未进谷,先觉察到了谷口的异常。
他步履匆匆,衣角掠过因机关翻卷的土壤、地上数十道箭痕、径旁毒雾侵蚀下打蔫的枝叶茎芽,进谷时脸色已冷硬得吓人,全然失了对外一贯的君子风度。
他一口气卡在嗓眼,趋步往谷内走。
“大公子!”王格人在值亭下,远远见到了他就高声唤,一时含忧带喜。她换班后没回去,专程在这儿等他来。
“吱吱姐。”孟广白见值亭中还有人在才堪堪舒口气,忽略了王格有些古怪的神情,三两步赶上去,脸上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王格往他肩头狠狠甩了一巴掌:“说了多少遍是致知不是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