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奚珍玉的睫毛更长,眼睛更大,手背上有很多针孔,身上有一股香香的面霜的味道。
卓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Beta和Omega是不同的。
奚珍玉哭够了,居然还没放弃安慰他。
“小绍,不要难过,你还有阿胤哥哥呢。”奚珍玉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我呀。以后你也是我的弟弟。”
正是卓家最混乱的时期,两个小孩子在阁楼待了大半夜也没人觉察,奚珍玉把毯子和枕头分出去一半,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就这么依偎着睡着了。直到后半夜管家带人找过来,才被各自抱回屋。
次日,卓胤带奚珍玉去做例行治疗。也是从那天起,卓氏上下对于二少爷的风言风语一扫而空。
但卓绍没有收到新的玩具模型。卓胤给他换了学校,请人为他制定系统的培养方案,其中包括大量信息素医学方面的启蒙,卓绍的时间被数不清的课程填满。每周三次的网球课,奚珍玉偶尔会带着果茶来看他,这成为卓绍忙碌而乏味的生活中唯一的期待。
卓家人的天赋在他身上体现。一个又一个外面请来的老师坦言自己已经倾囊相授,无法教二少爷更多。学校里开始教信息素的独特性多样性稳定性的时候,卓绍已经能看懂父亲早年间留下的化学式手稿。
某次卓绍算式子时,奚珍玉进来送小食,歪头看了一会儿,最后真心实意地表示:“小绍,你是天才。”
卓绍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相反,他一直在追赶奚珍玉。
奚珍玉比同龄人早一年上学,两人差了三个年级。奚珍玉念初中时他还在小学,而当他进入初中时,奚珍玉已经去了几公里外的高中校区。
在此期间,卓绍的身高开始抽条,迅速与奚珍玉齐平,然后超过他。
而奚珍玉始终记着那晚阁楼上的话,在卓绍面前以哥哥自居。奚珍玉在他升学时带他走遍学校的主要建筑,研究他堪堪及格的语文试卷,叮嘱管家给做实验晚归的他留灯备宵夜……
可是卓绍不想喊奚珍玉哥哥,也不想直呼其名。好在他向来少言,偶尔需要人称指代,也只是用“你”“他”糊弄过去。
卓绍不明白自己希望怎么称呼奚珍玉,更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拧巴。直到有一天卓胤开车来实验室接他,他刚上车就收到一个“噤声”的手势。
奚珍玉在副驾睡着了。
进车库后,他依然没醒。兄弟俩先后下了车,卓胤打开副驾门,倾下身去喊人。
卓绍站在一旁,只听见几声窸窣衣物摩擦,还有更轻的像水声一般含混模糊的声音。
然后卓胤唤了声“珍珍”,双手轻轻一抄,把奚珍玉抱出来。
那道再轻不过的“珍珍”,落在卓绍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怎么称呼奚珍玉。
他想喊他珍珍。
他想要更多。
在他尚且懵懂的时候,年长几岁的奚珍玉照料他的生活、关心他的情绪,给予他从未在父兄那里体会到过的温柔与包容;而当他逐渐长大,也一点一点看清奚珍玉的孤独与病痛,心中的保护欲随之增长,鞭策他快快成长为一个值得被依靠的人。
奚珍玉保护他长大,又催促他长大。除了奚珍玉,还有谁能担起他心上的位置?
这个答案让卓绍兴奋得浑身战栗,一路神思不属。直到卓胤把奚珍玉送进卧室,路过客厅时发现卓绍干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开灯,不知在做什么。
“卓绍,”卓胤在他对面坐下,“直升班的意向定下了吗?”
当时奚珍玉已经进入Q大,而卓绍高一,因为突出的单科成绩而拥有一个Q大直升班名额,预本硕七年连读。
他的学科大方向无疑是腺体和信息素,但在Alpha或Omega的选择之间摇摆不定。
往前倒推四十年,卓氏靠Alpha信息素强化剂起家,转型后也专精于Alpha产品及定制服务。而Omega相关除了服务于奚珍玉的腺体修复和一些衍生领域外,做的都只是市面上的常见品类。
卓绍原本打算选Alpha。家族能够给他更多助力,他学有所成后也能进一步巩固卓氏的垄断地位。
但是,就在刚才,他为步入懵懂青春期以来的所有困扰都找到了答案。
卓绍说:“我选Omega。”
他犹自沉浸在兴奋中,飘飘然如置身云端。直到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卓胤。
正是这一眼,让他浑身沸腾的热血陡然冷却——
他的Alpha哥哥坐在沙发上,身体放松后仰,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审视着他,不带任何情感,蓄着锋利无匹的光。
“是吗,”卓胤的目光如刀如剑,能轻易刨开人心,“我以为你会选Alpha。”
刹那间,卓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震耳欲聋。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平日里无异,甚至更为冷静。
“卓家在Alpha方面已经有成熟完备的体系和队伍,但在Omega方面存在大片空白。不仅是卓家,整个行业都是如此。而Omega市场的可挖掘空间与消费潜力比Alpha市场更大。”
他略一停顿,自然地接上后半段话:“而且,如果能研究出什么成果,多少能帮上珍玉哥。”
卓胤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行,你自己决定。”
同时,压在卓绍头顶的无形重压陡然一松。他勉力克制着想要大口喘息的冲动,不暴露出异常。
却见已经起身离开的卓胤又回过头:“对了,下个月该改口了。”
“什么?”卓绍下意识问。
“改口叫嫂子。他下个月就成年了。”
卓胤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而卓绍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当他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作,最先浮现出的不是任何具体的念头,而是一副画面。
昏暗的,安静的停车场内,他看着卓胤弯腰探进副驾,去叫醒睡着的奚珍玉。
卓胤是怎么做的?
一个吻。
卓绍似乎看见哥哥是怎么搂过奚珍玉歪倒的身体,托起他安睡的脸,对着柔软唇瓣吻下去的。Omega被惊扰,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挣扎两下权当表示不满。然后他的哥哥唤了声珍珍,把奚珍玉抱走了。
周身感官随着画面的铺陈逐渐回笼。
卓绍恨起自己那一刻的天真,居然听不出其中种种暧昧与缠绵;
恨一直以来闭目塞听,看不见哥哥越来越密切地渗透奚珍玉的生活,而他仍以为自己才是先来的人,以为所谓婚约只是一句没有凭据的空话,以为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遥远的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
恨自欺欺人,恨后知后觉,恨一厢情愿,恨不争不抢。
更恨他是弟弟,是Beta。
然而卓绍最终发现,他最该恨的,是父亲的老谋深算,是哥哥的凉薄和漠然。
浓烈的恨意挤压在心底,卓绍在无数次个瞬间想要点燃它,焚尽父兄的虚伪。
但他不能。
恐怕连奚珍玉自己都忘了,他十来岁的时候,会在电话里软声问出差的卓胤什么时候回来,偶尔使小性子不肯吃信息素药,在被牵起手时露出很好看的笑容。
那些生动鲜活的模样,卓绍都替奚珍玉记着。
这么多年卓绍跟在他身后,看着风刀霜剑一点一点剥走他身上的色彩,将他洗成一个玻璃质地的人。卓绍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不能放任心中恨意蔓延。
如果那么做了,最先烧毁的只会是奚珍玉。
卓绍开始自我麻痹。他是应该喊一声嫂嫂的。
喊了这声嫂嫂,他可以是奚珍玉的弟弟,是奚珍玉的小叔子,是奚珍玉的医生。
阁楼上的那晚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