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这就是村探的探服,还是去年我亲自勾选的样式。”
两具千疮百孔的尸首好在外服还有个基本样式可认,小村探两行粗泪往下狂涌着认下了自己的同行之人,“这脸还挺完整的,就是被虫钻过变形了……要是我记得不错,这两位应该是小乙和小丁。”
钟策拧眉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上次在山顶寺里的是——”
“那是小丙。”小村探苦巴巴地说道:“我是大甲。”他说着像有些昧良心似的,又小声地改口了:“其实我是小甲,小乙是我们的大乙,他胆大,探坟进墓什么的都是他带头走最前……”
钟策伸出食指抵在右手手心里,冷酷地叫停他的滔滔不绝:“大小不重要。”
“不不不,这很重要。大甲小甲不仅仅只是年龄上的分界,其实背地里我们更多认为它是地位上的高低表现。在一开始……”
钟策冷眼瞥了眼柳德,后者立刻会意,粗手粗脚架住这位大小甲就哐哧哐哧往外带!
只遥遥听见院外一声“我其实是有能力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大甲的……呜呜呜——”
给大小甲强行“塞嘴”后,院内重新落回安静。
还算完整的女尸被放于最边上,与之相邻的是几条或红或白的碎布条——从木板刻字来看,那是黄姑和她的女儿黄信怀。
半时辰后通知到位的黄识途跛着腿拐来,身后跟着几位更加年老力衰的,他手掌悬在空中举浮不定,许久后颤颤巍巍地半蹲着看过那几块碎布和一旁还有残虫钻爬的尸体,扑通双腿压地,他胡乱抓着空气口齿不清:“我我我我……”
随行而来的小和尚闭眼虔诚欠身:“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说完,小和尚转过身去,静静注视着地上那具森然白骨以及其旁草率拼接、形貌不明的褪色残布,那是佛门青袍。
他捻着佛珠双手合十,相隔片刻后他双唇轻启、连珠打炮般念出长串佛家语。
短短静默了没有半炷香时间,就听院子里溢出阵阵歇斯底里的哭嚎——哭着哭着大小甲也窜回来跪地哀伤,众院生只能无力地立于旁边守着。
方漫关趴在院里栏杆上,叹息道:“哎,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我最烦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了。本来平时看人哭就觉得挺要命了,现在这种情况看人哭,更要命了!”柳狂华双手合十将就着做了个祈念:“康宁康宁!”
……
顾自逸早早回到屋内,端坐于案台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喝。
而平日里要么飘他头顶要么悬坐桌上的柏安现下却反常地缩到墙角,他盘腿而坐、膝上横放一柄利剑,此刻正闭眼作沉思状。
注意到这点,顾自逸从茶杯里抬起头,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柏安没答,八风不动于原地。
“……”顾自逸指尖点在杯身两下接一下,眼眸里映进柏安蹙紧的眉头和其下深攥的拳头,心底好似生出什么感应地,他落杯起身,蹑手蹑脚地挪到墙角,悄无声息地屈膝蹲下,基本与他平视时说道:“你怎么了?”
院外一阵盖过一阵的哭嚎毫无休止地响动着,钻进耳中砰砰撞击着思维,柏安不知不觉间堕入浑沌里,眼前又浮起百里血河堆叠残尸,而耳畔是句句“影主”声声嘶喊……
血色浮于眼,过往蒙于中,他心头翻出汩汩涩意,连带隐隐未褪的钻骨、裂肢之痛搅弄着薄如蝉翼的意志……柏安搭于剑端的手指开始打颤。
“柏——”
顾自逸往前微微倾身,话还未完全出口就感觉细长的脖颈被一股悍劲生生钳住!“安”字没于回呛的温热吐息间,喉腔逼仄气流阻滞,他即将落于柏安肩头的手掌骤然收紧。
清醒飞快流逝,只零落完整的无可奈何。
颈项泛出血色、惨白并于颊间胀红,顾自逸在狰狞的疼痛里恍惚间看见黑白面脸的阎王爷,眼前迟钝地浮现江城顾家门楣下淑静的两抹身影,时光飞速倒置流转,斑斓着过往十余年的点点滴滴……
直至朦胧的视野里浮现出两道空缺模糊的影子,影子晃荡着、他拼命想要睁眼,可初岁的幼儿何来“此时不见、余生难见”的念头,只憨然闭眼昏睡……纤薄眼皮相隔,他们在笑,看不真切;他们在说,隐隐两句是……是“爹……”,是“娘……”
不行,我不能死。
我……我要找到他们……
刹那间攥紧的手掌乍然抻开,他艰难睁开双眼,两手迸出狠劲紧紧拧住柏安毫无松意的手腕,喉间颤着:“……柏安。”
时间仿若在那瞬间止步,周遭声音尽数如潮水褪去、静悄吞没方寸之地。
赤色溜上眼尾洇出一角迤逦,灵魂忽远忽近忽轻忽重,顾自逸像只热气充盈的孔明灯亟待随风而远,但脑海里分明回响起几声轻柔而有力的呼唤……那一刻心头涌出股劲,他憋至死白的手指寸寸上攀,直至挑进柏安铁钳般的手心里猛然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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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从门缝里漏进来,卷盖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他双眼轻阖,橙红暖烛烛光柔和和散落在他清丽的面颜之上,扑亮挺翘的鼻尖、淡色的唇珠。
柏安从旁而立,他已然恢复平素异于世人的冷淡,此刻正自上而下俯看榻上之人,须臾他微一俯身,指尖若即若离地落于红痕未褪的修白长颈间。
他顿默良久,指尖最终扣实于跳动的颈侧。片刻后,虚浮而强劲的气流从指尖灌入脖颈脉络间,不比从前那次横冲直撞生硬有力,相反暖柔如注徐徐流转。
“嗯……”
顾自逸唇间溢出声轻哼,他胡乱地抓紧棉被,用力到指骨泛出青白;之后似是适应了这股气流般,弓起的身子又慢慢放松下来。
“忍忍。”
柏安轻声,与此同时伸手抚开他皱蹙而深的眉,指尖平直滑至眉尾时停住,“对不起。”
顾自逸哼唧一声,听那语气像在抗议。
柏安缓缓将视线移到他微颤的眼皮,嗓音更轻:“什么?”
“……”没声了。
指尖沿细腻的肌肤摩梭至他眼尾,那处流落着半颗晶莹的泪点,正孤零零地滑出——自由两息后被柏安重重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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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注意到没有,黄信怀左腿有伤,割过肉的应该有经验:就像一刀刀片下去的——只是她这几刀不太简单,至少有一刀毫不犹豫、深可见骨。”
方漫关思考完:“是吗?”
“我骗你作甚?”钟策往上白眼一翻:“最初找到她时,我还注意到:她口腔内虫蚁甚多,开始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现她颈侧还堆着些肉团,倒像是从口中掉落出来的……”
方漫关七手八脚地阻滞:“欸欸欸!钟兄别说了,我要呕了。”
“……”钟策嘴角耷拉到最底,面色土沉地转身:“那我换个人说。”
方漫关在其后四肢抢地:“谢钟兄赐小方不吐之恩!”
从前院毫无恋意地转身,钟策在心头串完已知信息后,砰砰叩响了顾自逸的屋门:“顾小公子,我能进来吗?”
静默片刻后屋内传出极轻的一声“进。”
钟策耸耸肩,推门而入:“平日见你生龙活虎精力十足,怎么今日就蔫头巴脑有气无力?”
“……”顾自逸背靠墙面,伸手拉过暖绒棉被包裹住整个身子,他特意将脖颈掩住,下巴轻轻落于棉被上闷闷出声:“困的。”
“看得出来。”钟策伸手关门,拖过木凳落座,说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顾自逸蹭了蹭棉被,点头:“嗯。”
“那些尸体你是怎么找到的?”
顾自逸微顿。
他眼珠轻转下意识在屋内找了一圈,确定没看到柏安,又悻然收回目光说道:“运气吧。”
“运气?好吧。”钟策想追问但转念觉得没必要,只叹出一句:“之前便听闻顾小公子气运过人、三战中对手一轮空签一轮弃赛一轮抱恙,实在是羡煞旁人!”
顾自逸嗓子疼懒得说辩驳的话,只闷闷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