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庆典已经开始了。一组身穿黑色长袍的少年携乐器登上祭台，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小风，他双手持古琴，盘腿坐在队伍的最前面。乐音起，音符有些沉闷，在这个时刻，小风已经不再仅仅是个面容清秀的漂亮男孩了；他的眼中盛满了清冷和肃穆，让人有一种不敢靠近的庄严和凝重。

随着乐章的展开，台上的乐器全部加入到演奏中，祭台也犹如画卷一样慢慢铺开了全貌，五个身穿暗红色长袍、头戴尖顶帽、脸涂油墨，斜挎黑色布袋的祭司依次登上祭台。其中头戴红色尖顶帽的主祭司站在祭台中央，其余四个头戴黑色尖顶帽的副祭司，两人一组分别站在祭台的两边，站在左侧前方位置的是幽王府的大祭司。

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强，这五人先是面朝正东方跪下，一同发愿祈祷。而后在两边的副祭司又起身撤到祭台的两侧，面朝祭台跪坐下来，他们从布袋里取出香炉，并点燃一支香插入其中。隔着老远，我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味使我有些头痛。

此时乐音转为优美轻柔的旋律，恍如仙乐降世。正是我早些时候听过的那一段。我闭上眼睛，心里的不安和躁动被抚平了。五位祭司同时背诵经文，他们的语速很快，吐字却非常清楚，他们背诵的是万福万寿经文。之后我感到眼前有火光闪过，一睁开眼睛，祭台两侧架高的十二个火盆忽然燃了起来，使得祭台陷入一种神秘的气息中。

没过多久，乐音渐止，最终只剩下古琴的声音，而一个长音过后，全场只有小风在弹琴。他的身姿优美，技巧纯熟，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是一个初学者，他的水平要比我高多了。伴随着音乐声，五位大祭司同时起身，一边跳舞一边围成一个圆圈。随后他们席地而坐，从腰间取下一个银色的酒杯，又用身上所带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掌心，把血滴进酒杯里。

小风以优美的姿态落手，结束了琴弦上的最后一个音符，然后他把琴放在祭台上，用托盘收起了五位祭司手上的酒杯，并依次将它们摆放在祭祀长桌上。乐音又起，这次是鼓点极重，极具生命力的欢快旋律。

一组身穿黑色长袍、颈部系红色飘带的少年伴着音乐，端着各式各样的祭品登上了祭台，包括一只被肢解的烤全羊，香气扑鼻，羊头上还绑了鲜艳的大红花；至少三盘堆成小山似的糕点；从西域进贡的葡萄，通常这个时节幽王府都不会供应。少年们在小风身后站成一排，把盘子端给他，最后由小风依次呈上祭祀长桌。上完祭品以后，小风捧着琴，和第一排弹古琴的少年一起退下了祭台。

后来我问小风为什么上祭品这件事要他来做，他告诉我供奉祭品必须由童子完成，当时在场的人里他的年纪最小，再加上他师父大祭司的全力推荐，他就担当了这一要务。

禁品供奉完毕后，音乐又转为了竹笛的独奏，五位祭司起身上前揭开摆在祭祀长桌下的酒坛，一个接一个的，将酒坛中的酒水洒在祭台的边缘，五人走完一圈后，竹笛声止。第二排吹奏竹笛的少年和第四排打鼓的少年也退下了祭台。

接下来是四把琵琶的合奏，五位祭司面对我们站成一排，将头顶上的帽子摘下来，抛向了天空，然后他们在空中向前做了一个空翻，又伸出左手接住了帽子。主祭司向前一大步，低头说了一句礼毕，祭台上的所有人便有序地退场了。

当时算得上我第一次完整地观看祭祀典礼，不过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一些细节我也回忆不起来了，以上是我印象深刻的部分。典礼完成以后，有关人员还要整理祭台，检查祭台上的烛火，清点祭祀用品等。而万相大殿内则开始传膳，御膳房一边上菜，祖父开始说一些场面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饭吃到中途，我借口尿急出来放风，刚好看到有下人推着季宸出了大殿，等我去了一趟茅厕回来，季宸竟然还留在原地。我一时有些好奇，索性面对祭台，一边装作正在欣赏祭台，一边看看季宸到底在等什么。过了没多久，祭台下面跑出来一群黑衣少年，他们飞似的向太和宫跑去，大概是参加祭祀典礼的人在典礼结束后去用饭。

小风不疾不徐地走在最后面，似乎还在和大祭司交谈；之后大祭司越走越快，把小风甩在了后面，可能是着急去太和宫里喝酒。小风没有随着人群去往太和宫，反而朝着万相大殿走来。原来季宸等的人是他。想来也不奇怪，毕竟小风是季宸的救命恩人，季宸还没有正式向他表达过感谢。

我见小风走到季宸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二人隔着半米的距离，交谈了几句话的时间。因为离得远，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我能感觉到季宸的情感是有波动的，至少他贴着轮椅的后背离开了椅背，倾斜向了小风的方向。不过很快他又塌下了肩膀，大概是有些失望。小风又向他施了一礼，才朝太和宫走去。我见谈话已经结束，也转身走回大殿。季秋跑到我身边，端了一盘桂花糕给我。

你那琴是谁的？季秋问我。

你猜呢？我估计逗他，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桂花糕，用手指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说不定是你自己的，你就是不愿意给祖父。

话不能乱说，琴是小祭司的。

哦，我刚才在台上看见他了，他的琴弹得可真好啊。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有一点得意。

你们的关系很好。季秋肯定地说。

还可以吧。我语意不详地答他，然后把一盘子桂花糕放回他的手里。父亲可能是意识到我和季秋在聊闲天，于是抬眼看了我们二人一眼，季秋立即低下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没过多久，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殿外放起了烟花，晚膳终于结束了。之后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所有进宫的人被要求在亥时前出宫。我背着琴独自前往约定的地点，小风提了个红色的纸灯笼比我稍微晚到一会。

我刚才看到你和季宸了。

是，他想请我到宫里贴身保护他，我已经拒绝了。我是幽王府的小祭司，幽王府有我的位置，我不会离开的。

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对他说琴的事情，向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嘿，我也弄了个灯笼，我们转一转。向岚手里也提了个灯笼，但不是普通的灯笼，是个宫灯。有精巧的宫殿的造型，灯笼面上还有精致的手绘。

小风把朴素的红灯笼打到一边去，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冷，冰天雪地里他只着了两件单衣。

你的手炉呢？小风反而问我。

我拿给季秋了。接着我见小风的嘴角抿成一条线。

我这儿还有一个手炉，你拿去用。向岚从怀里掏出手炉递到我手里。

听说后花园可以赏花灯，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吧。向岚积极地向我们推荐，于是我们穿过万相大殿南侧的走廊，前往珠妙宫的后花园。过节的日子，王宫中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活动，比较受欢迎的有赏花灯、画灯笼、猜灯谜、剪窗花等，这些活动点都分布在王宫的不同地点。我在这之前没进过王宫，一切活动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当晚除了看花灯，我们还去猜了字谜，向岚很擅长这事，东书房院子里一半的字谜都被他揭走了。趁向岚沉迷字谜的时候，我在一旁把琴的事情对小风说了，小风没有犹豫，只说把琴交出去就好了。琴上的字也不必刻意抹去，恰好说明了琴主人的身份。

可，这把琴很珍贵……

不能因为一把琴得罪王上和王爷，欺骗和隐瞒都不是明智之举。少爷，你明白的。是的，我明白。

出宫之前，就把琴交给王上吧。如果找得到材料，我们还可以再做一把琴。小风看了一眼我背上的琴，我把琴卸下来递给他。他拨开丝绸的琴套，用手轻抚过琴尾上的“顾”字。看他的神色，我知道他一定舍不得，我决心一定要再做一把琴送给小风。

晚上，我把琴送到祖父的宫中，很快就有下人把琴呈给了他。祖父很高兴，他立即下令赏了幽王府十斤大米和三箱西域葡萄。府上的人都猜测我在故意讨好祖父，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讨好他。

我知道做琴的金棕木和金乌丝都是难得之物，周俊驰路子广，于是我托他替我打探。半个月以后他传来消息说，听涛阁的齐英大学士府上藏有一块金棕木，足可以做琴用。某一天下了私塾，向岚去斗金苑找周俊驰，我便带了马师傅去齐英的府上做客，前一天我让马师傅给他递了拜帖。

我听说齐英是个古怪的老头，在宫里人缘一般，特立独行，也不拉帮结派。因为他曾流亡西域，对西域的历史和文化有深刻的研究，故在听涛阁有一席之地。齐英除了在听涛阁当差，还在皇都做古玩生意，因此非常富裕。他喜好收藏，府上有不少宝贝。

我被齐府的下人安排到前厅等候齐英，约莫一个时辰，这人也没出现。但我来了就是为了见他，若见不到他，我怎么会走。我若无其事地坐在前厅饮茶，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才转过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脸。

季夏少爷久等了。齐英比我想象中要客气很多，我起身向他行礼，并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齐英的反应并不吃惊，看来他早已收到了风声。

季夏少爷是个爽快人，齐某也是个爽快人。你想要我手里这块金棕木，只需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把它双手奉上。你放心，我这块金棕木绝对是整个皇都最大的一块。

不知齐大人有什么要求。

很简单，只需要季夏少爷你，替我打扫三年的书房，期间每三天来一次，节假日不休。切记不可找人代替，需按时来打扫，不迟到不早退。作为额外的答谢，你可以看我书房里的藏书，只能用笔摘录，不能将书带出书房。

好，一言为定。希望到时齐大人能够信守诺言。

——《季夏札记，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