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刚过,向岚约了我们在周府见面,说有大消息要与我们分享。私塾还在放假,我带马师傅和小风一起去赴约,小风在会贤阁里磨蹭了好一会,才穿了一件披风走出来。路面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会留下一个圆不溜秋的脚印。我们安静地走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又在雪地里相视一笑。小风的脸颊微微泛红,长发挽成一个卷盘在头顶,偶尔散下来几缕头发也甚是好看。
到了周家,向岚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周俊驰和周姝在一旁用石头块给雪人加眼睛。向岚一见了我们,马上迎了过来。不过奇怪的是他站到我们面前后一直盯着小风的脸看,最后竟然还想伸手拔下小风头上的发簪。好在小风闪得快,没让他得逞。向岚,你怎么了。我觉得奇怪,开口问他。向岚讪讪地收回手,低头小声说了一句,好像是挺好看的。然后又抬头冲着我和小风说,进屋说吧。
我们四人钻进了周俊驰的房间,小风站在烧火的地方添柴,周俊驰倒了四杯刚煮好的热茶。向岚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说老头子要找平成公主。我愣了一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祖父要找那个音信全无的小姑姑。向岚看着我继续说,他给了你爹和我爹两个月的时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个平成公主。周俊驰转着茶杯说。
这个就和我们的小祭司有关了。顾怀风,你坐过来。向岚和小风摆了摆手,小风径直坐到我身边。我爹说他第一次在幽王府见到顾怀风就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新岁那日老头子喊住顾怀风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顾怀风长得像平成公主。
小风听了向岚的话眉头微蹙,我看出他不大高兴,只是因着周俊驰的面子不好发作。那是说我们阿顾长得好看了。周俊驰笑着打圆场,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据我所知,幽王和平成公主乃一母所出,他们的容貌大抵有相近的地方。而我初见阿顾和阿季时,还以为你们是兄弟,你们的眉眼间颇有相似之处,如果说阿顾长得像平成公主,倒是也说得过去。
我和小风的面容已经没有最初的时候那么相似了,毕竟还是长大了。小风的五官和外形近乎于用明艳和秀丽来形容;我则更倾向于硬朗和阴郁。虽说我们都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但总归还是怕我的人更多一点。我看小风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只是他眼睛一张一合,似乎有些疲惫。我给他的杯子里添了一点热茶,转而问向岚,你见过平成公主吗。
我没见过她。我出生那一年,她已经离开了皇都。我妈说顾怀风和平成公主的长相有七八分相近,她那天见到顾怀风,当真怀疑他是平成公主的孩子呢。听到这话,小风呛了一口茶水。不过这事幽王已经解释过了,他出示了充分的证据,证明顾怀风和平成公主毫无关系,所以老头子才让他们去找正主。
这么着急去找人......周俊驰喝了一口茶水吞下了后面的话,我隐约猜到祖父大概是不行了。
这事依我看,活人一定是没有了,尸体能不能带回来还是个问题。我和向岚是一个看法,父亲和向邵文不会让平成公主和她的孩子活着回皇都。不知道祖父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让他们去找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家丑不可外扬,现下除了这二人,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我见小风安静得怪异,于是瞥了他一眼,岂料他一手撑着额角,眼皮一合,竟像是要睡着了。我把手背贴在小风的额头上。你发烧了。小风眨了眨眼睛,眼角泛红,眼里水光潋滟,我一时心软,又收起了到嘴边的重话。只能压低了声音说,快回去睡觉。
我说你今日里这么安静,原来是病了。本来还想拉你们一起玩雪,那算了。向岚惊讶地看了小风一眼,大约是没想到小风也会生病。
阿顾发烧了吗,这还真是稀罕事儿。我让人煮点姜汤来,我们一人喝上一碗。这几日很冷,又赶上雪大。就不要跑出去玩雪了,生病可哪儿也去不了了。后面一句话是说给向岚听的,向岚果然皱了皱鼻子。
周俊驰出门嘱咐了下人,又走过来用手背贴了一下小风的脸,这么烫,怎么不早说。周俊驰转身,着急去找医师,小风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阿俊哥,我没有事,你们继续聊。小风嗓音有些哑,怪不得他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是怕我发现端倪。
都烧成这样了还没事,你不心疼自己,我还担心把你烧傻了。周俊驰五指一拢,理了理小风额前的碎发。我目光一沉,小风轻咳了一声,阿俊哥,我没有事,就是玩雪的时候着凉了,回去多睡几个时辰就好了。小风秀眉打了个结,眼角带着一抹红色,鼻尖也微微泛红。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有点撒娇的意味。对着这样一张脸的主人,谁也不忍心不随他的意。
好了,真不愿意就喝了姜汤回府上去吧。周俊驰揉了一下小风的脑袋。小风松了一口气,肩膀沉了一下。
你们要走了?既然这样,我也回去好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再互相通气。不让玩雪,小风又病了,向岚也没了兴致,便着急要走。
先喝了姜汤再走。周俊驰按了一下向岚的肩膀。向岚做了一张苦脸,不过屁股还是没动窝。
过了一会下人把四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端了上来。喝过姜汤,我们三人便和周俊驰告了别。出门的时候向岚还在一旁说,顾怀风你真发烧了吗,一点看不出来啊,你让我摸摸。小风偏过一点头,没让向岚摸到。真小气,阿俊和季夏摸你怎么不躲呢。向岚小声嘀咕道。
我摇了摇头,把向岚的帽子扣在他头顶上,赶紧回府了。知道了。向岚笑了一下,一排白牙格外扎眼,他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
等一下,将军府上的马借我一用,等私塾开课了再还你。我指了一下向岚侍卫牵的马说。
有那么娇气吗……向岚老大不愿意,犹豫了一会还是让侍卫把马牵来给了我。
谢了。我拉了小风上马,让他坐在我前面,我双手穿过他的腰拉住缰绳。然后我告诉马师傅,我和小风会骑马回去,让他不必担心,可以晚点再回府上。
少爷,我只是有点发热,没关系的。小风小声说,在我身前低了低头。我的手盖住他的眼睛,闭眼,休息。他的睫毛蹭了蹭我的手心,终于还是安稳地垂了下来。我内心里的心疼远多于气愤,我知道小风以往不论是生病还是受伤都是没人计较的,他只能像野兽一样自己躲起来舔伤口。想到这儿,我把他的人往怀里带了一下,希望他能靠在我身上睡一会。我能感受到他僵硬的后背和脖颈,我知道他是睡不着的。
骑马的速度比走路快很多,我们很快回了府上。我牵了马给侍卫,告诉他们这是将军府的马匹,要小心伺候,然后和小风一起回了祭司殿。大祭司知道小风一大早与我跑了出去,于是在殿里见到小风时面色不善,我上前帮小风说了几句话。大祭司只是垂着头叹了一口气,然后罚小风回会贤阁抄经书。
我皱着眉头想和大祭司说小风发烧,身体不适,可否推迟再罚。小风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用两根手指轻轻裹着我的食指,我的心一下就软了。罢了,随他去了,大不了我帮他抄。我和小风一起回了会贤阁,他也不歇着,马上研磨准备抄经。
去休息。我提了他手里的毛笔。
大祭司命我今日内抄完。小风看着我,眼皮一张一合,看起来已极为疲倦。
我帮你写。我坐到他身边。
少爷,你的字和我不一样。小风小声说。我一着急把这事忘记了,小风能学我写字,我却模仿不了他的。少爷,我没有事,抄完早点休息,明天就好了。小风把毛笔从我手中拎走。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于是甩手走了。我去喊王陆帮小风煎了一碗汤药,然后给他送了去。
小风一手支着头,一手执笔写字,字迹竟然也十分工整。他见我端了汤药,张了张嘴巴。少爷,我可没有这么娇气呢。小风话这么说,手却乖乖地接了汤药。他低头抿了一小口,真烫,有点……
有点苦是吗,我笑了一下,把藏在袖子里的蜜饯摊在手心里。快喝,喝完了给你一颗。
哦。小风垂下眼睑,我瞧见他嘴角隐约的笑意。小风一喝完药,我就把蜜饯塞进他嘴里,手指还沾上了点汤药。少爷,我喝完了,整个身子好像都变轻了。小风把碗递给我,我接过碗白了他一眼,哪有见效这么快的药。不过既然送了药,我也不便在会贤阁多停留,这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叶德明刚好过来找小风,叶德明鼻子尖,一下就嗅到空气中的药味。我听见叶德明用惊讶的声音问,你什么时候生病也需要喝药了。我心口发酸,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清晨,我经过祭司殿时钻进会贤阁去看小风。小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抄写好的经书放置在桌角,用镇纸压住。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热,但已经好多了,希望是那碗药起了点效果。小风抬了一下眼睛看向我,少爷。
我用指腹抹了一下小风的眼皮,以后没人的时候换个称呼吧。小风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从桌子上立起身子,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小风用上牙轻轻磨了一下下唇,然后薄唇轻启念出两个字,哥哥。我的心口涌进一股暖流,冲到我的四肢百骸,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季夏札记,算有遗漏》
顾夏紧着眉头躺在一块干净的沙地里,身子上的血迹和污秽都被抹去了,身体裹在一方月白色的长袍里。这长袍一尘不染,与里面沾了血的衣物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是一处很好的避风之所,温暖、干燥,也很安全。顾夏身边守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正在夕阳下缝衣服。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只能看个轮廓,已让人目眩神迷,完全沉浸在他的美色里。顾夏眉心微舒,睫毛抖了一下。
“醒了吧。”陈启文的眼神轻轻扫过顾夏的脸,又回到手上的针线活儿。
“师父。”顾夏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脑海里的剪影和眼前的人一丝不苟地重合在一起,他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他分明恨极了这个人,可真见了人又说不出一句狠话,只能恭敬地道一声师父。
“小顾越来越好看了。”陈启文放下手里的衣服,顾夏的外衣。用拇指指尖磨了磨顾夏的眼角,顾夏躲了,但没躲过。
“我变了。”顾夏侧过头,
“是,我也觉得你变了;只是你杀出了集市,带了人跑进沙漠里的时候,我又觉得你没变。你还是工于心计,善于精算。你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那是我给你的。”陈启文嘴角微扬,眼里尽是笑意。顾夏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仔细被迷惑了,“那小妮子是你什么人,你护得可紧。有什么用处吗?”
“她是我妹妹。”顾夏弯了一下嘴角,说不上来是在笑,只是做了一个表情,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陈启文的目光一冷,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在她身边毫无防备地入睡,把我从前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陈启文用两只手指捏住顾夏的下巴,顾夏似乎是累了,他没有挣扎,微闭上双眼,“师父,你信过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陈启文的眉毛一蹙,似乎遇到了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顾夏没有回答,他用手肘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将身下月白色的长袍卷起来递给陈启文。当他看到衣角上沾了自己的血迹时,他用匕首将那方衣角割了下来,陈启文握住顾夏的手,接过了自己的长袍,“真凉,怎么冰成这样。小顾,和我回去吧。”
“出楼的任务没有完成,师父你不能徇私。”顾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伤口,陈启文给他敷上了最珍贵的金疮药,缠上了白色的纱布。
“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初让你离开,师父是为了你好......”陈启文的声音渐弱,看向顾夏的眼神带了一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