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对奴婢有些怨言。”晏梅故断然接话,拦住了萧沛不知怎么说起的那半句话。他心知肚明,无奈苦笑,“杨阁老是宠爱陛下的,生怕奴婢权柄太大,会凌驾皇权之上作威作福。”
萧沛哑口无言,掩饰道:“舅舅是杯弓蛇影了。”
晏梅故不甚在意。杨承晦以什么眼光看他,阉党走狗?阎王魔头?亦或是,祸国殃民却手握重权的杀人利器?晏梅故统统不在意。
他真正忌惮的,是远在荆州的荆王。
前国子监司业李旋,是荆王砍尽枝干的弃子,是物尽其用、斩草除根之后,拖出来为罪孽抵命的。晏梅故来迟一步,没揪出荆王的把柄,只能将李旋以叛乱之罪处死,再将国子监淘换一番血液。这本就令人心中不痛快。
今日又揪出程继清,这与荆王素有瓜葛的要紧证人,眼瞧便能快人一步,将荆王串通贼人、安插奸细造反的把柄捏在手里,却阴差阳错之下惹奸细自尽。恐怕,由此一来,荆王会对程继清如法炮制,斩草除根。此事瞒不了太久,早晚会传去荆州的。
晏梅故烦躁得很,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宫中竟然已经混进细作,还险些刺杀成功。
萧沛在皇宫的处境,让人心忧。
“荆王树大根深,势力涉及程度,远在我们料想之上,”晏梅故脑海飞速转动,冥思苦想,将心思缓缓道出,“就藩不过十几年,竟寻得这么多死士,为其尽忠,甚至为其卖命赴死。可放眼我朝的可用之人……”
他叹了口气,心力交瘁。
杨承晦是个老狐狸,绝不肯为此开罪百官,又不愿公然与晏梅故为伍,在朝野上失去威望。
虽有萧沛夹在中间,一头是百官之首,一头是毒辣权宦,却不能站在同一阵营。
眼瞧众藩王进京朝拜的日子愈加临近,想必到时,又该是一场风波。
“国之大业,不得不谋啊……”
萧沛将双手搭在胸口,安静得诡异。
晏梅故以为他睡着了,却忽而听见头顶上,没头没脑问:“若有朝一日,朕不做这个皇帝了,你也不做这个九千岁了,会怎样?”
闻言,晏梅故噌的坐起来,紧张得瞪着他,顿了一顿,疾言厉色道:“你休想!”
他眼明心亮,萧沛不是没有这个心思,才如此紧张失措。他实在太明白萧沛了。
甩手不干容易,却难逃余生暗箭追杀,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会知道。这让他下了九泉,怎么去见先帝?
萧沛瞥他面色如此严峻,心脏颤了颤。
他佯装轻松笑了笑,“朕说玩笑话罢了。这辈子困在汝南了,想想还不许?”
晏梅故半信半疑,瞧了他许久,才回身躺下。他忽然没了思索国事的兴致,口吻严厉地训起话来:“萧溯川,你喜欢逍遥混账,稀里糊涂度日,我不同你计较。朝务你不管,百姓你不顾,身后自然还有我和杨承晦。”
他声音越来越冷:“可我今日痛快给你讲,若你再敢寻死觅活,折腾出什么花样,我便顾不上主仆情分了……”
萧沛下半身着火,熊熊燃烧,听了这话,心中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冰火两重天下,还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晏梅故哼了一声,冷飕飕道:“那时,别怪我亲自拿鞭子抽你。”
若萧沛有胆子剐了他最好,若没胆量,任凭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这鞭子也照抽不误。
他是出身下贱,为奴为婢,是万岁爷一人之下的,九千九百岁。
可除却这些,他晏梅故也是先帝的心腹,是顾命宦官,是萧沛亲口认下的兄长,是如今摇摇欲坠的大堇朝,唯一一个可以将萧沛引向正途的领路人。
于是见到萧沛默然装傻,不肯出声表态。
晏梅故黑了脸,严厉的目光瞥过去,“回话。”
萧沛不自觉手脚发冷。
他在晏梅故沉重的命令中,逐渐意识到了危机,而后毕恭毕敬地坐起来,直视那双长眸,正色认真道:“朕知道了……”
这关节上,绝不敢提起裤.裆里那档子破事了。
“知道就好,睡吧。”晏梅故点头,连一丝安抚也没有,转了个身,冷漠睡下了。
萧沛再次低头瞧,心急如焚,咬牙隐忍时——
“若敢自己弄,我即刻搬走。”晏梅故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时才明白,晏梅故从来没原谅过他。
无论霹雳闪电,还是阳光普照,这万般脸色全是震慑拿捏他的恩赐,是不能琢磨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竟然颠倒过来了。
萧沛认命地躺回去,将双手枕在脑后,不去管它。凭借何等顽强毅力,终于熬到大火扑灭。
不必瞧也知道,晏梅故睡着了。今日变故迭生,他定然累极了。
长夜寂寂,虽不冷,却无端使人心底生寒。
萧沛一时痛骂自己是个混账,是百无一用的窝囊废,只顾自己舒坦,将旁人都推向火坑。一时又不甘心,怨恨这四方宫墙,是困住他的枷锁,如今也深深困住了晏梅故。
他和梅故,为什么不能过平凡人的日子?
生来无从选择,连死也要在命定的路上,苦行至死。多么悲哀。
真是该死。萧沛暗骂。
他手攥住铃铛,尽力使其不要发出丝毫声响,而彻夜难眠的脑海中,始终摆着一杆秤——拼命托举,尽数舍弃。
这两者在两端,摇摆不定。
而大堇朝的命运与将来,也尽在掌心,反覆之间。